回去拾翠轩已是三更,满室烛火未灭,南枝几个人等了朱巧娥到半夜。
见她回来,忙叫人去烧热水,准备沐浴,方能松快松快。
替朱巧娥脱了外衣,换洗的都丢在了筐子里,她不习惯洗澡的时候有人伺候,所以南枝只收了衣裳便叫人退下了。
清理衣裳的时候发现里面有条帕子,丝线都扯断了,好几条纹理都不成样子,所以单拎了出来。
等一夜过去,朱巧娥睡醒了在镜台边梳洗时,她方才拿出来,在面前晃悠了两下,笑问:“姑娘哪里来的气,也不能朝这帕子撒,这可是上等的天蚕丝,一条就值十几两银子呢。”
“十几两银子?”朱巧娥登时就紧张起来,将帕子抢了来,捧在手里仔细看了,的确是破了好几处,十分哀怨,“早知我就不这样,幸好没坏几处还能用。”
南枝替朱巧娥的云鬓簪上一朵花,笑道:“奴婢自然是骗你的,不过是吓姑娘一回,免得日后出了什么事都朝东西上发火,反而不去解决,这不是好的。”
“当真不是天蚕丝的?”脸上刚吓变了色,一时还不能缓过来,朱巧娥仍是拽着不肯放手。
只等南枝点了点头,新拿了帕子出来对照才知道果然是她骗了自己,这才松一口气。
“姐姐下次可莫要这样骗我了,我原就不是个胆子大的,可吓破了胆。”朱巧娥扯上南枝的衣袖,正闹着取笑。
院门外忽然来人,小丫鬟进来通传,“邓寺丞来了,说要请姑娘过去商议些事情。”
朱巧娥笑着笑着也就收住了,叹了口气,“瞧瞧,他又来了。”
南枝忙扶起朱巧娥,端来一碗碧梗粥,混着几样小菜随意吃了,方才跟随门外的小厮去了如故居。
邓无为在外面廊下等着,见朱巧娥来了,亲热地凑上来,但朱巧娥不领情远远绕了一圈进去了。
知是自己昨夜惹得朱巧娥不快,不好赔罪,只能在后面跟着说几句好话,“妹妹这头上簪的花可好,更衬得妹妹粉雕玉琢。”
“谁是你的妹妹,可莫要乱认亲戚。”朱巧娥一步不停,反而越走越快,到内室方才停下。
但她坐一个凳子,邓无为便也挨过来,所以她又换一个,邓无为只好不跟了,也为昨日之事深感悔恨。
林景时刚喝过药,林安伺候着,才把碗端出来,瞧见朱巧娥来了,便高兴的问了几句有什么缺的。
朱巧娥只有扶着林安,笑道:“不用安伯再费心了,如今住了几天,样样都好。”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最后带着一群小厮都出门去。
隔着帐子,林景时斜倚着凭几,靠在床架上,声音又弱了些,咳嗽后方说:“所以你是找到那下毒的元凶了?”
邓无为起来回话:“不敢说就是元凶,但的确是李家多日告假未归的花匠,只是今早寻到的时候已失足落崖,幸而面容未毁,我偷偷请人来瞧过,正是叫赖兴的花匠。”
“可查过他的底细?”林景时觉得口中苦涩,依旧吃了口床边放的蜜饯果子。
“此事一早便去查了,还没有消息回来。”邓无为见状也摸了摸肚子,想来他今日还未进米食,没忍住发出了声响。
实在好大一声,朱巧娥只能偏过身子,假装不闻。
林景时也微微皱眉。
“既是还没有消息,不必赶着回我,先下去吧。”
邓无为却不走,突然正视朱巧娥,又撇开,“自然是有要紧的,我发现那花匠身上有些痕迹,但分不清是树枝划的还是刀剑割的,想请了朱姑娘去查查。”
朱巧娥望着邓无为,气得眨了两下,又不好说些什么,故而游离,“邓寺丞那样巧舌如簧的人,随便哄一个仵作替你私自验了,也就几两银子的事,何故赖上我一个姑娘。”
“哄什么仵作?”邓无为朝朱巧娥深深一拜,“姑娘可是冤我了,我原是见着有趣,才故意逗姑娘的,姑娘想的那些事都是错的,天地良心,我如花美眷的娘子还在家里等我生孩子呢!”
朱巧娥听他字字发自肺腑,似乎是真的,便转过身,问:“当真?”
“当然是真的。”邓无为凑过来朱巧娥的耳朵,“我与林少卿清清白白,姑娘听来的话都是要烂舌根的,那样污蔑我们少卿,日后都是要遭罪的。”
朱巧娥心思单纯,想了想,便点头信了。
只有林景时,他发现自从朱巧娥来了,多了好些他不明白的事情,追着邓无为问,但只被打马虎眼给混过去了。
“如此,朱姑娘便陪我走一趟吧。”邓无为这就要请朱巧娥走。
被林景时叫住了,他从床上爬起,又叫来小厮替他更衣,说道:“既是有了突破,我也该出去看一看,免得你遗漏了什么线索。”
邓无为忙进来扶,朱巧娥却不好进去,只能在外面台阶上坐着等。
等林景时拖着病体出来时,朱巧娥便迎上去,替邓无为扶着,摇头道:“若是平常,我便该劝你不要出去,实则你这样的病,很不该出去的。”
又强扯了扯唇角,挂上苦笑,“你与我父亲一般,那时他分明自己病的不行,却总不能忘了编写药典,直到死前,他为了不留遗憾,与我说的最多的亦是药典,最后一页是我依据父亲的话补上去的。”
“我一路从端州到京城,面对父亲留下对我的只言片语,总是不能理解,哪怕少说一句药典,多说一句林家,或许我能更安心些。”
“然则,看见林少卿时我便懂了,你与我父亲是一样的,你们心里装着的远比我要大些,林少卿清正廉明,于百姓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林景时见眼前这名女子容光焕发,似乎与一些记忆模糊的影子重叠起来,圆润的模样,一笑起来便如灿烂的春花肆无忌惮地在原野上生长。
那是天生来的恣意潇洒,他一辈子也学不会。
等一股南风拂面,林景时才恍若大梦初醒,知朱巧娥并不是从前那个人。
“我这一生,只要有饭能吃,有衣能穿,便别无所求,如今再加一件,便是求我能治好大人的病,不要像我父亲那般离我而去。”
朱巧娥笑了,清湛明朗的杏眼正闪闪发着光。
林景时一时被迷离在其中,忘记去辩驳,事后想起来,才发现安伯竟没有同朱巧娥说清楚,如今还被误会着,到底是去是留,他心里反而不再像之前那样笃定。
马车已然到了坠崖的山谷,邓无为并没有叫人挪动,而是请了下人看着,以免走漏了风声。
林景时没有下车,朱巧娥先背着箱子过去,那里搭了一个棚子,她便跪伏在地,仔仔细细将尸体瞧过,方来回林景时的话。
“虽然表皮有几多擦碰,骨头摔断了几根,然只有一处是锋利的大刀划伤的,也是致命伤,看下手的人十分利落,功夫一定不错,而且是做这些事的惯手。”
林景时隔着窗子,若有所思,“既是惯手,又为何会不收拾残局,还叫我们找到了。”
他远远望了一眼,尸体是穿着蓝色的绸布衣衫,腰间的玉却不在了。
可他之后又是如何杀了李季同,当日大理寺将李家围的水桶一般,他一个早日告假的花匠如何能混进去还不留踪迹。
林景时微微皱起眉,一时无法舒展。
但突然大惊,“遭了,我们中计了,快走!”
邓无为不解,“为何?”
然朱巧娥已经早早听了林景时的话利索地爬上了马车。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山崖两侧突然现出一伙黑衣人,皆蒙面,见林景时要走,便立刻丢下绳子飞身下来。
凌岳一人阻挡不了,那群人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击起地上的尘土万千,林景时与朱巧娥只能被阻在里面。
马儿受到惊慌,竟胡乱到处闯去,车厢内颠簸难起,朱巧娥为护住林景时,只好将他抱住,免他少受些摔打。
赶马的小厮早已不在,其中的凶徒冲上来直接大刀一抡,上好楠木做的车厢便支离破碎,将朱巧娥与林景时都暴露在外。
朱巧娥仓皇之间,看了那些黑衣人一眼,便又抱紧了林景时,怒吼道:“大胆狂徒,竟连大理寺少卿都敢动,是不想要这颗脑袋了吗?”
然这样的言语甚至连谷中呼啸的长风也抵不过,哪有一点气势。
走上一个人来,瞧着是领头的,硬是扯出林景时的胳膊,也不管断不断的,拖着就是要走。
可被朱巧娥抱着,死活不肯撒手,便是要费力些,所以转过头来看了,那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寒目竟比林景时平日里还要恐怖。
那是真正溅过血的眼睛。
“既然如此,便将这姑娘一并捉了。”
适才来一个人绑朱巧娥的手,她便豁开了嗓子大喊大叫,实在吵得人不得清净,只好敲晕了。
再醒来,已是被人绑在了没窗子的牢里,林景时也在旁边,还未清醒。
朱巧娥连忙过去,替他看过伤,幸好只是磕坏了一点皮肉,倒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受到惊吓,是心神难安,上下摸了摸衣裳,她藏在袖里的护心丸未曾被抢了去。
所以倒出来一粒,掰开林景时的嘴放了进去,方才安心。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送吃食,看那人衣着以及行事做派,全然是寨子里的匪徒。
“快吃!”
丢下来一个泔水桶,酸臭难忍,朱巧娥踢了过去,“谁要吃这个!”
“你这女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便要强掰着朱巧娥的嘴,舀了一勺烂叶子,硬是要逼着她吃。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虽虚弱,也用了十足的力气。
“去告诉你们当家的,若是不想叫我死了,便拿出好东西来,否则他也难交差。”
朱巧娥立刻挣脱了束缚,看见林景时肌肤越发苍白,若不是他还说话,必然是一点生气都显不出了。
不受控制的扑进怀里,用她尚且有热度的身体暖住了林景时最后一点余温,滚下热泪来,洇湿了一片。
林景时抬起手臂,想要揽住那止不住颤抖的薄肩,踌躇后还是放下,动了动唇,低声道:“还不把话传给你们当家的听吗?”
这人只好丢了勺子,将门重重地关起来,前去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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