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巧娥下了几味药,实在斟酌了半晌,到底一味人参就能吃穷了这样的人家,她不自觉便想往手边翻一翻,可只摸到了陶杯。
原来她入了神,还以为自己在家里,随手就能拿一本药典来查。
恐别人笑她,所以顺着手就把茶端起来喝了。
而这边六子给娘子喂了野菜,或许是听见能治了也比之前好了一些胃口,吃了小半碗,睡下后,六子端着碗出来,自是把剩下的一半囫囵吞下,却不能管饱。
因为没有纸,所以朱巧娥只沾着一点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见六子过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识字的,先把人参二字擦了。
“只吃野菜恐怕这病难好,家里竟一点粮食都没了吗?”朱巧娥随口问了一句。
六子闻言,放下碗,双手垂在凳子下,眼神空洞,仿佛只是个没有生机的木头。
不用回答,朱巧娥也知道了,只怪她嘴巴太快了,触及到人家内心的伤痛,所以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对不起。”
南枝朝朱巧娥看了一眼,并拉着她先往外走去,乐原自然也跟着。
走了几步,却没有一个人路过,数十家门户却没有一个开着的,若不是旁边窗户缝隙里露出一双小娃娃的眼睛,她还以为这里都没人了。
朱巧娥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用糯米纸裹起来的蜜饯果子,这是她偷偷从如故居顺出来的,因为看林景时爱吃,也嘴馋,不过尝过后觉得太甜,所以一直藏在袖子里。
这样的果子,小孩子应当是爱的,因此拿出来诱惑,隔着缝儿,她微微一笑,“你家里爹娘呢?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刚出声,好像就被里面的大人听见了,立刻过来抱走了孩子,但朱巧娥还是将蜜饯果子塞了进去,被那只肉嘟嘟的小手被抓住了。
再走了几家,门前都和六子家一样,砸得乱七八糟。
这时李二牛问完消息急着赶来,“快走,在过会儿庄子里又要来人了。”
还没听清楚,南枝便拉着朱巧娥赶紧跑,李二牛带着他们往山里去,刚好躲在树后面,便看见乌泱泱一群打手挨家挨户地查人。
“是庄子里派的?这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朱巧娥怒不可遏,若不是南枝使出吃奶的力气和乐原把她的手绑住,恐怕就要跳下去了。
李二牛既惊慌又愤恨,咬着牙说道:“六子哥说,自从我们昨日闹了之后,他们便每隔几个时辰就来闹,就是连灶底下也要看的,像是在寻人。”
“寻人?”朱巧娥方才冷静下来,朝底下看去。
只见那些人不管老幼妇孺的,都抓出来叫他们跪在外面,进去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而到了六子家里时,不知发现了什么,竟把六子的手套了起来,同着另外两个人带走了。
而六子的娘子也从病床上爬出来,还打算拖住其中一个人的脚,也被踢在草里,惨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等人都走了,朱巧娥等人才蹑手蹑脚地滑下坡,从草里把那娘子扶了起来,嘴角渗出黏稠的血来,本来就枯瘦的面容,越发凄惨。
朱巧娥心道不妙。
大脑飞快地转动,双手没忍住颤抖起来,她决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突然拔腿就跑。
往刚刚那个山坡上去,她跪在地上,不停在草里翻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南枝上去问,她也答不清楚,只反复念着一句。
“我刚刚明明看到了。”
而躺在李二牛怀里的妇人还有一丝力气,双眼血红,吃力地说道:“救他。”
“是,是。”李二牛哭得说不出话,只知道手里这个人越发轻了,还是咽了最后一口气。
朱巧娥还在拔着草,只是薅光了半边坡,却还是一无所获,最终是南枝小心地出声,“姑娘,人,已经没了。”
“怎么会?”朱巧娥面色发白,呆呆地张着嘴巴。
倏尔,鸟从林中散去,惊响了上空,引发雷鸣,轰然劈下来一道焦雷,就在眼前,把南枝吓得魂不附体,再不管了,硬拖着她下去,躲在六子家中。
四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李二牛将被子替妇人盖上,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喃喃道:“都是我的错,若我今日没来找六子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叫我该如何给六子哥一个交代。”
朱巧娥听着,些许回过来一些神智,微微捏紧了拳头。
“算了吧,算了吧。”李二牛的眼里再没有任何感情,空如一副躯壳,在屋里又哭又笑。
他仿佛回到遥远的过去,那时他明明不记事,可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父亲被人活活打死,母亲不堪受辱而自尽的画面。
“二叔说得对,民如何与官斗。”
床上的尸体已经凉透,朱巧娥伸手去触碰,却也惊起她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除了父亲外,这好像不是唯一一个死在她面前的人。
视线里都是红色,冲天的大火,淋漓的鲜血,燃烧着她的身体,又熄灭了她手上的火焰。
她忽然冷得发抖,四处都是亡魂的哀嚎,他们在喊着,“是你,就是你害了我们。”
“不是,不是我。”她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后退,而倒在了墙角,却还在乱舞着手臂,想要把这些声音都打掉。
南枝与乐原闻声进来,在桌子下面找到她。
她浑身被汗湿透,转过来失神的面孔,南枝一下就哭出来,跑过去将她抱住。
朱巧娥的嗓子似乎被撕裂了,唇色也近乎透明微微蠕动了一下,“不是我害的。”
“不是,不是。”南枝哽咽着一遍一遍地安慰。
或许是南枝身上的体温捂热了她那颗死了的心,苍白的指尖动了两下,终于有了一些力气反抱住南枝的背。
“对不起。”
她已记不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南枝伤心脱口而出,这一刻,朱巧娥又重新变成了朱巧娥,她的心稳定下来。
略略喝了一口水,脸上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颜色,李二牛也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儿。
“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朱巧娥说的轻,但还是引来其他三人的注目,尤其是李二牛,还没从悲痛中转化出来,一时不能接受,“已经死人了!”
这只是一种宣泄,朱巧娥并不放在心上,她默默坐下。
李二牛自知冒犯了,也垂下头,语气低了几分,“抱歉。”
“没事的,只不过二牛哥既答应了要救人,若是此刻放弃,或许死的就不止一个了。”朱巧娥冷静说道。
“这······”李二牛犹豫之间也自己想了一遍。
“你以为那些人是找你吗?要知道,白纸黑字,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即便你们再不肯也闹不出什么风波的,唯一的变数只有那两个学生。”
朱巧娥眸光微动,斜着眼往外看,仍是万里无云,刚刚那一阵雷,好像梦里出现的一样。
不过停了半刻,乐原立马接言道:“他们既是到处找,便说明那两个学生在外面逃着。”
“那,那两个学生究竟躲在哪儿,照他们这样搜也没搜出来。”南枝替每个人都斟了一杯用茶末冲出来的茶,眼睛自然是盯着朱巧娥不离的,也好奇问。
李二牛稍想了一圈,“难道,是在周先生那儿?”
“周先生?之前在长亭内避雨遇见的那个周先生吗?”朱巧娥还有点印象,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儒,颇有些挑剔,可人应该是好的。
“是,之前在隔壁村子开了一家私塾,教些穷人家的孩子识字,只不过前些日子受祠部员外郎应邀去了府上开课。”李二牛看来与那周廷卿还是有些相熟的。
朱巧娥眼前一亮,再恢复了一丝血色,“恐怕就是,如今要救六子哥,只要把这件事闹大了,他们才不敢动。”
“宜早不宜晚,现在就进城去。”她站起来就要出去,“背着这位嫂嫂的尸体。”
这话说的也没错,六子被抓了,若是再迟一点,也会遭到毒手,还有这村子里其他人,李二牛稳了稳心神,决定跟着朱巧娥去。
虽说这里离京城不远,可也要走一两个时辰,再背着一具尸体,更加不便了,因此经过无名寺时,还是叫乐原先送到寺里停着。
他们再往前去,竟不知身后跟的有人,一路从六子家尾随来的,发现了这间藏在深山里的孤寺。
因此也分开两路,一路随朱巧娥他们,一路入了寺中,决定找机会偷走尸体。
可这样笨重的气息早在入寺后便被树上的人察觉,都不屑下去动手,随便掷了几片树叶就划破了他们的脖子,滴下几滴血来,吓得慌不择路。
“无趣。”苏方歪头倒向另一边继续睡下。
朱巧娥他们途径从前避雨的长亭,便进去歇口气,望着之前林景时站过的方寸地方,依稀还残留着那抹松下清风。
“姑娘入城了要寻林少卿帮忙吗?”南枝递来帕子替她把汗擦了,小声耳语道。
找林景时吗?可一想起昨日的事情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咂咂嘴,“找邓无为也不找他。”
到底是还气着,南枝不好去劝,只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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