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欢说完话以后,又背过身去,双手放在栏杆上,静静地望向远处的大厦。
如果穿过人潮,再稍稍往里走一段路,就会发现绿色挡板后面的烂尾楼像枯树一般一丛丛地坠落。
林跃河从她飘动的发丝中感受到了破碎,他局促地将手摸到耳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尖,犹豫着开口:
“欢欢,如果……”
她没转身,只是扭了一下头,同林跃河对视,眼神中全是惊异。
“叮铃铃——”
来电铃声突兀地闯入两个人的世界,一个陌生的号码刻在屏幕上,跳跃着印在池欢的眼眸中。
池欢四肢冻得发硬,冲着林跃河露出抱歉的微笑,捂着手机话筒走下了天台。
“稍等,我接个电话。”
男孩犹如黑影一般追随着她,却在拐角处慢慢地放缓速度,最后站立在风口处,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您好,是池欢小姐吗?请问池灼迟是你的家属对吗?”
池欢一路跑下楼梯,半拉的窗户在楼梯间渗出冷风,她后背出了汗,可裸露在空气中的手和脸颊都冰冷无比。
“是。发生什么了?”
对面的男声清爽有力,倒吸了一口气之后就开始陈述事件,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你弟弟在场馆跟人发生口角,然后打起来了,对方本来想报警。我们说他过几天要参加比赛,拘留实在行不通,想着要不就私了吧。他现在小腿肌肉和手肘这些地方都有擦伤,我们简单处理过了,但还是不放心。
您是他的家属,有空来把他带回去吗?”
“有的。”
池欢赶到场馆时,剩下几个教练围着一个高而壮实的男孩进行“爱的关怀”。池灼迟明显刚结束训练,眉骨上带着一些擦伤,脖颈和胸前全是汗珠,额头上粘着几缕发丝。
“小迟啊,你这样可不行。这马上都要比赛了,怎么能冲动行事,贸然受伤!”为首的那个教练穿着蓝色拳击短裤,把宽厚的手掌搭在池灼迟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教导他。
池欢和池灼迟的肤色都一样的白皙,一点点小伤就显得格外刺眼。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也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池欢的视线上下打量几次,就能猜到池灼迟被打到了哪几个部位。
男孩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自己知道了。几个教练仿佛尝到了甜头,挨个上前来宽慰他。
其中不乏有一些老不正经,比如说英年谢顶的教练老何:“是啊,小迟,先别说眼前的比赛,就往长远了说。这要是落下了毛病,也包括破相在内啊,可都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还有啊,提起这终身大事,何叔叔这里有一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女孩,长得那是一个眉清目秀,做人做事儿都有头脑,跟一般女孩可不一样呢!下周……”
池灼迟佯装吃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几个教练组成的圈子并不算严实,他越听越脑袋大,假戏真痛,脑袋低得不能再低。
“……臭小子,听到我说话没!”
何教练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教练军团的其他成员听不下去了,就用拳头抵在下巴上,咳嗽了一声。
老秃头这才如梦初醒,狠狠地捏起池灼迟的耳朵,逼他抬起头来。
就是这一推一拉间,池灼迟两眼放光,挣扎着从软座上起来,大喊道:“姐!你来啦!”
男孩大动作地举起双手,几个教练为了不挡他的视线,都往后退了几步,给这个圈开出了一个口。池灼迟的四肢上分布着不同的肌肉,有生命似的随着动作活动起来,池欢仅仅是看了一眼,就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扑面而来。
医护人员早已用过消毒水和消炎药,池灼迟的耳廓红红的,她用手轻轻一碰,冰凉冰凉,就知道一定刚用冰袋敷过,基本的创伤处理也一定做过了。
她悬着的一颗心就此放了下来,连鼻孔也能大口出气了。
池欢工作一天,一看到弟弟受伤更是头痛欲裂,恨不得一巴掌把跟自家宝贝打架的男人扇死,池灼迟看到姐姐心疼又疲惫的眼神,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姐,我肩膀差点被卸下来……”
“没事儿哈,这不还好好的嘛,过几天肯定就完全好了,不耽误你参加比赛的。”
何教练看到一个几近两米的壮汉对着姐姐嘤嘤撒娇,眼睛都不敢直视,无语地一头黑线,拆台道:“也不耽误你终身大事哈!”
池欢找了代驾,对比着自己和弟弟差距悬殊的身高,无奈地叹了口气。姐弟俩彼此搀扶着走了几步路,何教练看不下去,冲上去扶稳歪歪扭扭的池灼迟,还不忘宽慰池欢:“小姑娘对弟弟可真好啊!”
她心虚地红了脸,昨天池欢还在家里怒骂打游戏的弟弟,谁知好好的人第二天就被打成这样。印象中那个柔软的小孩已经比肩大树,本以为她再也不需要去保护池灼迟,可没想到,大树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回到家之后,池灼迟乖乖喝药,早早地就歇息去了。池欢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为什么要跟人打架,他就只留下一个软茸茸的脑袋和笔直的身板对着她,飞快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池欢心中疑惑,仍旧以休息为重,以后再问也不迟。她收拾了一下家务,竖起扫把用胳膊压在上面,晃了晃脑袋。
“糟了!”
她才想起今天的剧本还没来得及改完,本能地惊呼一声。
不出所料,u盘果然放在抽屉里,这证明最近的剧本改动是有备份的,起码不用加班加点地再顺着原思路进行大幅度的改动。
只可惜了那些年少时的灵感和成篇。
女孩绑了一个清爽的高马尾,睡袍由厚实的绒毛填充,从远处仿佛都能感受到擦过鼻尖时的瘙痒,以及呼之欲出的喷嚏。
她右手边摆了一本书,电脑屏幕推到合适的角度,幽幽地发出蓝光。林跃河走进了一些,发丝触及冰冷的玻璃窗上,无视手臂上吹拂而来的凉风。
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稳稳地,比外面的松柏站得还要直。
池欢码字码到一半,突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动作就像小时候抓起包子时总想捏一捏的样子,林跃河心里一紧,想起从前她坐在自己的前排,总能见到她托腮的半只胳膊露出来。
夏天蝉鸣声不断,热烈的阳光从玻璃窗映射下来,衬得女孩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那天早晨她匆匆赶到教室,林跃河正在补作业,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眸黑沉黑沉的,如同深渊一样,一旦坠落就很难挣扎着攀爬出来。几分钟前林跃河刚打了个哈欠,眼眶边都是应激性泪水,险些就要顺着细长的眼尾流下来。
抬眸的那一瞬间,池欢和他对上视线。
女孩感觉有什么亮亮的东西晃了自己一眼,但不敢确定,就微微点了一下头。
林跃河也报以微笑。池欢迅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翻翻找找地从桌洞里扯出一本练习册,铺开便从桌边随便找出一支笔,顿了一下就立刻进入状态。
绿皮的,应该是语文老师昨晚布置的两套题,题量很大。林跃河故意把笔放到书桌最最前端,两只手把书拿起来掀翻纸张,抖了一抖便蹭到那只略显无辜的笔杆上。
然后它就滚啊滚,一直跑到女孩纤细的脚边。
池欢这个人容易紧张,一紧张起来总是面不改色,但是乱动的双脚总是能暴露她暗藏的情绪。
“诶!”
纤细的脚踝以不规则的频率转动着,池欢感受到脚下有硬硬的东西咯着自己。
她迟疑地低头一看,发现那只黑色笔杆就踩在自己的脚下,瞬间被巨大的尴尬和抱歉袭击。池欢侧身弯腰,低头捡起那只黑笔,又抽了自己桌子上的几张纸,使劲儿擦了擦。
直到笔被摩擦地几欲燃起火苗来,池欢转过身去把笔放在桌边上,小声且真诚地说了句“对不起”,两只手挪动凳子,又往前靠了几分。
林跃河看到她吞了吞口水,殷红的嘴唇一开一合,无意间露出两颗整整齐齐的小虎牙。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夏日的燥热气息。
“同学们,今天的作业记得拿出来,要收啦!”语文课代表是一个带着超高度数眼镜的气质美女,即使是带着缩小镜,也不妨碍她用上挑的丹凤眼催交作业。
眼神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它随心所欲,想发狠便凌厉,想低眉便温柔,想妩媚便含笑。
池欢的眼睛也是如此,她总是用又大又圆的眼睛看向每一个人,带着这世间所有的好奇和温和。
课代表很快来到了他们这一排,池欢又紧张起来,用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脸。林跃河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身子前倾,凑得更近,生怕看不到似的。
他看她着急忙慌地把阅读答案写好,字体飞舞缭乱,根本不像走廊上公示的优秀作品那般规整。
林跃河用刚才掉落的那只笔戳了戳女孩最为厚实的面料,待到池欢转身时,用手掌虚掩着嘴唇,告诉她:
“你可以先用我的,我今天有广告拍摄,只需要回来跟老师解释一下走得急忘了交就好。”
池欢连忙摆手,头虽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但却没有任何欢快的意味在内。
“没事,我自己补吧。谢谢你啦,祝你拍摄顺利!”
接着,她又转过身去补起作业来。课代表马上要收到他们这一排,女孩的动作更加快速,想也不用想字体会变得多么扭曲。
林跃河的神色暗了几分,他拿出抽屉洞里的手机,给司机发了一条消息,就收拾好今天上课的书,一起塞到了书包里。
女孩写得着急,不停地捏着自己的软肉。
课代表双手捧着厚厚一沓的卷子,借力似的放在每一个同学的桌子上,实则是用低气压催促同学们快速交卷,自己方便收工获得老师的好评。
还差两个人就要到池欢的桌边上了。
林跃河背起书包,摊开试卷放在最中央,从抽屉洞里拆开一份文具类的礼盒,拿出一张粉嫩的心形便利贴。
他挥笔疾书,写下两行字,贴在试卷的正中央。
蝉鸣声果然聒噪,只是听一下就宛如蒸汽环绕,燥热得不行。
林跃河临走之前,犹豫过要不要把笔放在中间位置,最后他捏着那支笔,感受纸巾摩擦残留下的温热。
最终还是不舍地收紧自己的手掌,将笔牢牢地圈在手心里。只不过,他把那张便利贴黏在了最为醒目的位置上。
又怕她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转身,因此——
在离开座位前,他特地从她面前经过,还刻意顿了顿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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