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时天际昏黄,少许淡红明艳的霞光的混着云层铺在天角。
层层叠叠的山峦被雨雾笼罩其中,偶有老鹰挥着翅膀划过上空,清厉的叫声令地上雨后探食的灰兔吓得身子微颤。
天地自有章程,一树一物存身至此,都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安宁。
韩芷提着裙摆跨上石阶,仰头望着被雨雾盖着看不太真切的山间风景,只觉自己的心在此刻也得到了安宁。
越岂牵着她的手缓步往上,时而替她理一理脸侧的碎发,时而歪头亲她一下,弄得韩芷嗔目相视。
一只麻雀衔着一条虫子站在轻巧的枝头歪头瞧着他们二人,似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何没有翅膀,连上个山都得用脚走。
越岂走在前端,听着耳边不时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水声,突然开口:
“那一晚你后来是怎么脱身的?”
韩芷茫然的看了他一眼:“那一晚?”
“就是六年前……”
他没说完这句话,韩芷却马上就听懂了。
“那晚雨太大了,我从檐下离开后就躲着跳进了你们府中后院的池塘,那两个御林军本来是想下池塘动手的,却在发现池塘中没有你身影的时候,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没再管我了。”
越岂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俊冷清逸的侧脸藏着几分蓄力的紧绷。
“你那个时候怕吗?”
韩芷往上快走了两步,站在与他同层的台阶上。
“怕的。”
越岂侧过脸望着她,眼中情绪翻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全被他死死压在了眼中。
“那晚你是专门去救我的吗?”
“是。”
越岂:“为什么?”
韩芷垂头望着脚下布满青苔的石阶,轻声开口:“侯爷相信前世今生这个说法吗?”
“不信,可若是你说的,我就信。”
“那如果我说,我那一晚出现在燕王府,就是因为知道韩家犯的错,会由侯爷日后讨回,才去救的侯爷,侯爷相信吗?”
越岂没有正面回答的她,只道:“你怎知我就一定能活下去。”
“因为上一世侯爷就活着。”
越岂看了她一眼:“上一世。”
“对,上一世。”
暮时鸟归林,本来喧闹的天地渐渐归于寂静,古佛寺里撞钟僧双手合十,绕过一众还跪在大殿前祈福烧香的信徒,行于山沿边挂有铜钟的亭里。
他先抬头远眺着看了眼拥团飞于上空的燕子,方才慈笑着取下钟杵,低声念经稳稳朝铜钟撞去。
清越沉肃的钟声响于山间,叫一些胆子小的麻雀惊叫着飞离枝头。
韩芷一行人已经到了半山腰,听着上端远远传来的钟声,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许劲川本来在后方同秋儿与云雀两个丫鬟闲聊,眼下听见钟声也赶忙着跑上前同韩芷他们走在了一起。
“暮钟响了,寺里的和尚都要去上晚课,也不知怀仁主持今日有没有空替我算上一卦。”
韩芷:“左右我们今夜也会宿在寺中,若是主持今日没空,你明早再找他算也行。”
许劲川忧愁的看了眼渐渐消失在天边的晚霞:“可我听说算卦晚间最灵。”
“你爱算不算。”
越岂冷酷无情的一句话,叫许劲川本就有些低落的情绪,越发绷不住了。
“侯爷要是那日能拿对待大小姐的一半耐心对我,那可当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稀奇。”
越岂:“你不用想了,没有这么一天。”
许劲川嘴角微瘪,走在后端的曾广见状,当即扯着他的衣袖,就将他带着离越岂他们远了些。
“侯爷同夫人走在一块,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许劲川在越岂那里得不到温暖,只好将希望投到曾广身上。
“曾广,你说侯爷怎么这么狠心,想当初在西北我与他也是同吃同住多年的情谊,他如今不仅不管我死活,便是连对我说句话都没有耐心了。”
说着他就哀哀切切的歪着脑袋准备往曾广身上靠去。
谁料曾广却在他靠过来的那一瞬间,突然拔出腰间长剑,一脸冷肃的道:“你要是想死,就尽管碰我。”
许劲川看了眼他手中的长剑,又看了眼他那双带着杀意的眼睛,一时悲从心起,嗷叫着就朝秋儿她们跑了去。
秋儿本来是在同云雀讨论芳书斋最近新出的话本子,瞧见许劲川双眼含泪朝她走来,这才赶忙收住了话头。
“许公子这是怎么了?”
许劲川难受的伏在她肩头:“我太难受了,想我一片真心待侯爷这么些年,如今他眼里却是一点都没有我了。”
秋儿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许公子别难过了,我们这些做下人不就是为主子着想,只要主子过得开心,那就行了。”
“下人?”
许劲川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知道真相的他一时有些承受不住,险些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原本我一直是个下人!呜哇哇哇哇,我活不下去了。”
秋儿:“……”
眼瞧着前方越岂听见声音不耐烦的往这边看了几眼,云雀赶忙着跑上前捂住许劲川的嘴。
“许公子别太伤心了。城西有一位红娘,便是许多官家老爷夫人,也会找她替自己家的儿子女儿看亲。刚巧她就是我大姑母亲戚家的远亲,许公子若是有需要,等改明回城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许劲川闻言,赶忙收住哭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当真?”
云雀:“我还能骗公子不成。”
“那我去见她需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比如我的生辰八字,喜好偏爱之类的。”
云雀皱了下眉:“这我也不太清楚,按照常理来说,生辰八字应该是要的。”
“那真是太好了,正好我娘前几日才在街角王瞎子那里替我算过命,说我最近命逢桃花,姻缘将近。为防有意外发生,我逃出府的时候便把我的生辰八字踹兜里了,就是怕路上碰上我的姻缘,人家要看生辰八字。现在想来这王瞎子虽然眼睛不太行,但算命还挺准。”
秋儿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行了,行了,马上天就要黑了,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
一行人慢慢悠悠登上山顶时,远处天边最后一丝暮色正好消失。
古佛寺门前,两盏黄纸黑字的大灯笼正散发着微光。
曾广抱着剑上前扣住门环敲了几下,一个年龄稍小些的小和尚,便从门后探头出来瞧了他们众人一眼。
“几位是?”
曾广:“京中顺成侯府。”
一听顺成侯府四个大字,小和尚赶忙着便将门从里面打了开。
“主持去前殿诵经夜读了,几位请随我来。”
越岂握住韩芷的手,带着她跨过古佛寺山门。
瞧着前方在昏暗烛光下,各处院亭陈设变了许多的古佛寺,越岂只觉往昔惊过,回头已然隔世这话,竟如此贴切。
韩芷也在打量寺中的各处景象,许是因为之前古佛寺永慧大师炼制的金丹颇得周崇厚爱,连带着这处香火本不旺盛的寺庙,近年来也惹了些许金奢银糜的气息在身。
韩芷看着寺中各处精致的香炉院亭,想起之前这小和尚开门时的动作,忍不住问道:
“我见小师傅方才开门时,似是有些惊惧恐慌,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小和尚闻言,当即回身冲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回女施主的话,近来各地灾民爆发,时有扮做灾民的流寇上山抢劫香钱。小僧方才所为,也是为了谨慎起见。”
韩芷眉心皱了一下:“这些流寇如此胆大,难道官府就没有人管?”
据她所知,古佛寺近年来可是深得周崇看重,就是寺中的永慧大师也被请入宫,专门为周崇研制金丹去了。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这样一个深得当今圣上看重的寺庙遭了流寇,地方官府不是该诚惶诚恐,派兵保护才对吗?
小和尚听她这么说,似是心有所感,本不大的年龄,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忧思众生的怜悯。
“天灾人祸乱世,地方官府早已自顾不暇,如何还能腾出余力相助。不过各位施主也不必过于担心,入寺之路也只有方才那道山门,只要守住那道山门流寇便无法入庙做乱,你们夜里也可尽心安睡。”
走在后端的许劲川闻言,赶忙快步追上前:“小师傅,怀仁主持几时能结束晚读,我一会儿找他替我算一卦能行吗?”
“怀仁主持夜里不算卦,施主若有疑惑,不妨明日一早再去找主持解惑。”
许劲川:“可不是都说夜里算卦要准些吗?”
“卦象本随主变,不存在时辰之说。”
许劲川本还想追问,曾广便从后方不耐烦的拉住了他。
“人家都说了不存在时辰之说,你明日再算也影响不了你的姻缘。”
“你懂什么?你个单身多年的老光棍,那里能理解我的心情。”
曾广眼眸微眯:“你说什么?”
许劲川讪笑着离他远了些:“没什么,没什么。”
古佛寺的禅房在比较幽静的后殿偏院。
本来在院中洒扫的老僧见有人来,当即垂着脑袋退去了旁侧。
小和尚见许劲川盯着那老僧看,便开口解释道:
“智成师伯早年不小心伤了耳朵,可能听不太清各位说的话,若是各位夜里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旁侧的斋院找守夜的僧人。”
说完这话,小和尚便带着他们各自去自己的禅房。
越岂同韩芷住在最靠中的贵客房,曾广、秋儿、云雀挨着住在他们二人左右两侧,许劲川自个选了一间看上去十分雅致,却靠近角落的禅房,其余带来的下人也被小和尚两两分列安排在了不同的禅房里。
禅房内,韩芷望着墙壁上挂着雨中翠竹画,随口道:
“喜好画竹的人不少,可却鲜少有人画雨中翠竹之景,这古佛寺当真是与别处不同,就连这壁上的画也风格迥异。”
越岂闻声,也抬眸瞧了瞧那副画。
“早年古佛寺简朴肃静,变成如今这样,也不过是沾了些许银钱的虚景罢了。”
韩芷坐回椅子,伸手探了下桌上茶壶的温度。
“也是奇了,这茶竟是热的,莫非此处便是无人住,也有僧人时常送茶来。”
这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就察觉出了异样,下意识揭开茶盖往里看了一眼。
果然,茶壶中茶水只余一半。
越岂见她面色有异,也不解的探头往茶壶里看了眼:“怎么了?”
韩芷合上壶盖,沉着俏脸开口:“在我们进来之前,此处有人在。”
她这么一说,越岂也察觉到了这间禅房里的异样。
四下燃了一半的灯烛,香炉里味道正好的檀香,半开的窗户,以及门前那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的脚印。
若是往日,如此明显的痕迹他只怕早发现了,今日也不知怎的,他硬是没发现,最后还得韩芷开口提醒才醒过神。
“我出去看看。”
见韩芷抬步往门外走去,越岂也连忙跟了上前。
“此人应该是不想同我们碰面,你就这里等我,我追出去看看。”
韩芷:“不行,太危险了。”
越岂回头抱住她,安抚的朝她脸上亲了一口:“没事的,便是同那人撞上,他也不一定能敌得过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就吩咐旁侧闻言出来的曾广好生保护韩芷,便一跃蹿上屋顶朝寺庙的前殿追了去。
之前那小和尚说了,要想入寺便只能从山门那里进。同理,这人若是想离开,也只能从那里走。
古佛寺前殿
怀仁主持手持木杵跪在佛像前,面色敬诚的敲打着木鱼低声诵经。
在他身后,全寺近五十名僧人也各自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认真勤恳的静心念读。
就在这时,早前在后院禅房前的扫地僧智成却惊扰宁静,从佛像后面走了出来。
闭目诵经的怀仁主持听见他的脚步声,当即睁开双眼:“出什么事了?”
他此言一出,殿内霎时静下。
智成先低身向他行了一礼,方才将后院的情况同他说了一遍。
“顺成侯?”
智成:“是,他还带了许多人来,看样子各个都身怀武功。”
怀仁主持闻言胡乱敲了敲面前的木鱼:“派人护送殿下从小路下山,勿让他察觉了。”
“顺成侯武功高强,若是不小心……”
“若是不小心,就没有继续留他的必要了。”
智成畏惧的应了一声,当即转身出了前殿。
他这边前脚刚走,怀仁主持主持那低沉有力的诵经声又响了起,殿内众僧人也回归了之前的状态,就好像方才殿中那沉寂压抑气息都是假象。
后院禅房里
秋儿同云雀将韩芷她们住的那屋细细翻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暗道的存在,方才松了口气。
云雀:“小姐,实在不行我们现在就启程回府吧,奴婢总觉得这间寺庙怪怪的。”
秋儿替韩芷换来一壶新茶,闻言狠瞪了她两眼。
“现在夜色黑尽,下山的台阶上全是之前沾的雨水,稍不注意就会摔得浑身青肿。你自己胆小就多点两盏灯,别蛊惑着小姐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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