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冷静下来的苏染有点后悔。
一百块钱在王雪峰和丁由眼里,只是几天的零花钱,可是对于自己和陈灿,却无疑是一笔巨款,如果不是因为中考分数高,学校免学费还奖励了五千块,这一百块舅妈绝不会那么痛快地递到自己手里。
陈灿大概率一时半会还不了的,想再从舅妈那里要一百块,简直堪比拔葛朗台的金牙。
苏染感叹着冲动是魔鬼,她想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背着舅妈问舅舅要了,到时候就说弄丢了,她从来不撒谎,舅舅肯定会相信的,唯一不确定的是舅舅有没有私房钱,但无论如何,大人的门路,总比一个高中生要多一些吧。
然而苏染还没找到机会跟舅舅开口,第二天早自习,陈灿就把五十块夹在课本里,还附带了张纸条。
苏染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愧疚,她收起钱,展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工整的字迹,“谢谢你,剩下的我会尽快还你。”
苏染将纸条塞进校服的口袋里,她猜测陈灿应该也是免学费招进来的,为了跟市里的高中竞争,学校每年都会通过减免学费和现金奖励,招来一些优质生源,以此保证升学率的优势。
当然苏染没有问,就像她也没主动提起自己一样。
爸妈在苏染五岁那年离婚,他们瓜分家里东西的那天,苏染才从谩骂声中知道,自己的名字,并非爷爷说的来自辛弃疾的“倩得薰风染绿衣”,而是当时妈妈疑心爸爸在她孕期染指隔壁工位未婚的女同事,所以才故意取了这样的名字。
因为爷爷,苏染的难过并没有持续太久。
爸妈离婚后,苏染跟着爷爷在乡下生活,爷爷是个木匠,为人正直和气,毛笔字更是村里一绝,那段时间是苏染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光,爷爷不仅教她认字读诗,还用木工专用的扁头铅笔,在旧报纸上给她画各种童话故事的主角,也是从那时候起,苏染萌生了长大后学美术的想法。
然而这样的幸福只维持了短短四年,四年后爷爷病逝,各自再婚的爸妈谁也不愿抚养她,推来推去,最终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将她送到县城,交给没有孩子的远房舅舅照看,每月轮流支付些生活费。
苏染的分数原本是可以上市里的重点高中的,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她顶着毒日头跑到工地,跟正和水泥的舅舅说了自己的成绩,老实巴交的舅舅在工友的羡慕声里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显然是高兴的,磕磕巴巴表扬了苏染,苏染抓住机会说想高二分科后学美术,舅舅也草草点头答应了。
然而苏染却高估了舅舅的家庭地位,第二天舅妈告诉苏染,说想学美术可以,但只能在县城的重点高中。
苏染同意了,由于分数高,不仅三年的培养费学杂费全免,还额外得到五千块的奖励,当然这笔钱也被舅妈以保管的名义收走了,不过给苏染零花钱和资料费时,舅妈态度好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吊着脸,讽刺的话也少了。
晚自习是苏染喜欢的语文,课间同学们三三两两说笑,陈灿依旧在座位上在默记文言文,苏染忽然灵机一动,主动开口问陈灿,“我想起来了,之前语文课,你背过《定风波》,对不对?”
那堂课讲宋词赏析,语文老师随手指了后排的陈灿,要他说出最喜欢的一首宋词,陈灿于是背了苏东坡的《定风波》,当时苏染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没太留意他的长相,只记得那略低沉的声音,还有那句绝美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灿“嗯”一声。
苏染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扯了张草稿纸递过去,殷切地说,“你背的那首课本上没有,你写给我好不好?”
陈灿没有回答,苏染等了一会儿,见他拔下中性笔的笔帽,才兀自松了口气。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少年一笔一划写着,心里却满满的讽刺。
他是在那个女人的遗物里翻出的这首词,关于她,陈灿没有丝毫印象,他只是从村里人偶尔的闲聊中,拼凑出她的一生。
无非是憧憬爱情的农村少女,碰上了有文化的大学生,她用血汗钱供养他,而他却在毕业的第二年,转头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知道男人今非昔比,她的几个哥嫂一合计,背着母亲极力劝她生下孩子,甚至轮流盯着她,怕她做出伤害腹中孩子的事。
然而她生下孩子,没几个月就吊死在电扇上,到死也没说出那个男人的下落。哥嫂们费尽心思,到头来不仅没捞到半点好处,还平白无故多了张吃饭的嘴。他们不甘心地养着那个男孩,然而一年又一年,没有人找来。
有些人生来就低贱,陈灿想着,握笔的手更加用力,写出来的字力透纸背。
“你字写得真好。”苏染发自肺腑地赞美他,她第一次越过了那道心理上的“三八线”,倾身看那苍劲的字体,美中不足的是中性笔写不出钢笔的飘逸,苏染把自己的钢笔加满墨水,递到陈灿手边,“试试这个,笔锋会更漂亮。”
陈灿面无表情,依言重写了一遍。
苏染上下一对比,连连点头,“嗯,果然更好看,送给我吧,我收藏着,等什么时候”
她正说着,前排的王雪峰忽然啧啧两声,酸着声音跟丁由说,“我还以为课代表比较高冷,原来只是不爱搭理我们。”
丁由煽风点火,“谁叫我们不是学霸,我们不配。”
陈灿垂眸,沉默以对。
苏染则因为对两人没有好感,秉着夏虫不语冰的态度,不屑于跟他们分辨。
然而她的不分辨,在王雪峰和丁由眼中等同于默认,不过碍于苏染的白眼,两人也没有再继续拿这事说笑。
事实上,苏染亲近陈灿,跟学霸不学霸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黑板报。
前天课堂上,老段要苏染负责开学第一期的黑板报,苏染深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早早在本子上画好草稿,但却因为对自己的字不甚满意,迟迟没有动工,今天课间苏染去办公室交作业,老段又借机催促,苏染立下军令状,明天放学前一定完成。
直到刚才苏染才想明白,老段只说交给她,又没说必须要她一人完成?古人都说了君子善假于物,陈灿字写得好,何不求助于他?
而那首《定风波》,则是苏染的初步套近乎,陈灿一贯阴沉,尽管她是他的“债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一定愿意协助自己,所以才想着先跟他攀攀交情。
通过刚才,苏染觉得陈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的难以接近,他就是太内向了,自己主动点就好。
思来想去,趁老师没注意,苏染飞快扯了张纸条递过去,询问陈灿能不能在明天中午放学后留下来,和自己一起办黑板报。
陈灿看着纸条上娟秀的小字,根本不打算搭理她,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可耻,她愿意借钱给自己是她的事,他不会因此浪费掉一个中午的时间,为无聊的黑板报写字。
直到发现她在底下补了一句,说中午的午饭由她负责。刚好外婆这两天回老家了,陈灿想,能省一顿中饭钱也算不错。
好一会儿苏染才收到回复,仍是那张纸条,不过背面多出简短的两个字,“可以。”
第二天中午,苏染托后排寄宿的陈婷从食堂带来便餐,其中有一份是给陈灿的,她递给他,便转头和陈婷说笑着打开一次性餐盒。
陈灿当然不会加入她们,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默然吃完,收拾了垃圾,就开始和苏染分工完成板板,陈婷闲着也是闲着,就在一旁帮苏染递粉笔和黑板擦。
在此之前苏染几易草稿,最终那首《定风波》被她补充了到诗词鉴赏的版块,原计划的日式漫画改成了古风人物,整个版面由此呈现出唯美的古风感。
因为有草稿,进度比想象中快多了。
三人忙了一个中午,同学们陆续回来,见到教室后边已经完成的黑板报,纷纷夸赞苏染。
苏染并不居功,她大方地承认字是陈灿写的,还有陈婷也帮了很大的忙。
面对大家投来的目光,陈婷有点不好意思,忙摆手说自己只是打酱油,功劳都是苏染和陈灿的。
但因为大家更在意上边的画,加上陈灿不怎么合群,所以大多数的赞美还是落在了苏染和陈婷身上。
这一期的黑板报非常成功,不仅得到老段的肯定,还时不时有别班同学过来观摩。
课间苏染交作业回来,陈婷兴奋地看着他,小声说,“刚才三班班长过来,对着黑板报看了好一会儿,还问是谁出的,可惜呀,这么好的机会你没在。”
苏染“哦”了一声,并不觉得有什么。
“你该不会…连三班班长都不认识吧?”陈婷鄙视地问。
苏染笑道,“他又不是人民币?我干嘛非要认识?”
陈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么帅,还是学霸!别的女生早就送情书去了!就你还懵着!”
这下苏染明白了,促狭一笑,“哦别的女生里有没有你?别怪我没提醒你,早恋可是影响学习!”
“去你的!”陈婷嗔了苏染一眼,“就我这成绩,还怕影响?撑死也是拖人下水。喏,给你当了半天的苦力,总该有点好处吧?”
因为陈灿还了一半的“欠款”,苏染的经济没有那么紧张了,下一个课间,苏染和陈婷结伴去了趟小卖部,陈婷知道苏染并不宽裕,只是做做样子挑了一袋大白兔奶糖。
苏染付过钱,两人说笑着回到教室,路过走廊时王雪峰和丁由靠在栏杆上,见两个女孩从楼梯口拐出来,起哄着吹起口哨。
“无聊。”苏染嘀咕一声,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声,拉着陈婷从后门进了教室。
陈婷小声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比如…”
说着朝那边扬扬下巴。
苏染心想哪里是萝卜青菜,顶多是萝卜青菜上的虫子。但还是顺着陈婷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文艺委员白倩倩正一手支着脑袋,眼巴巴看着窗外。
回到座位,陈婷拆开糖,给周围的女生一一分过,剩了的两颗自然而然丢给苏染。
苏染刚要剥开,想了想顿住,朝陈灿看了一眼,毕竟黑板报也有他的功劳。
陈灿仍一言不发地看书,直到印着兔子的两颗糖映入眼帘,他才抬眸,淡漠地瞥了苏染一眼。
“给你的。”苏染笑盈盈说。
陈灿捏着那糖,他犹记得吃的第一颗糖是樟脑丸,那味道他永远也忘不掉,更忘不掉的,是几个堂哥骂他是傻子的笑脸。
苏染却并不知道陈灿的心思,见他拿起糖,便安心了,专注地翻开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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