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个夏天是燥闷的。
苏染站在教室门口,一只手抱着一沓作业,另一只手用力甩着雨伞上的水滴,好像这样就能把第一排的两个刺头甩开似的。
最可气的,是这座位是她自己选的。
如果不是班主任老段主张“学而优则选”,让入学成绩前十名的同学优先挑选座位,苏染压根不想第一个选,因为第一个选看似占了先机,实则意味着只能被人选。
苏染选完,眼巴巴盼着前十名里能有个好相处的女生“慧眼识珠”,偏偏这时,老段要苏染去办公室拿英语作业。
因为下着雨,有老师借苏染的伞回了趟宿舍,耽搁了一刻钟,苏染回到教室时,座位已经分好了,一眼看到前排的两个“妖孽”,苏染犹如雷击,心情瞬间变得糟糕。
苏染觉得自己简直比课本里的祥林嫂还要傻,只想着中间第二排是好学生专属,碰到个好同桌的概率大一些,却偏偏忽略了第一排是特供座位,碰到刺头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
刺头叫王雪峰,大约也心有不满,正把课本摔得砰砰响。
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早在几天前军训时,他就凑到苏染面前做了个自我介绍,苏染由此对他有了糟糕的第一印象。
王雪峰的同桌,也就是苏染的正前方,是那个叫丁由的男生,平时和王雪峰形影不离,课间两人经常靠在走廊里,朝路过的女生吹口哨。
苏染后悔死了,直到目光投向新同桌,人真是奇怪,她原本一心盼着同桌是个上进些的女生,但对着那默默整理课本的男生,她竟然觉得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在王雪峰和丁由的衬托下,他看起来格外顺眼。
苏染很快完搬了座位。
老段没在,看样子这种嘈杂还会持续一会儿,她翻开英语书,在扉页的空白处画起了漫画。
前排的两个还在闹腾,不知谁推搡了谁,重重磕在苏染的课桌上,随即是一声“哎呦”的惨叫。
苏染惊得手一抖,收尾的一笔划过美少年的脸,沦为了败笔,败笔延伸到美少年的颧骨处,像割在脸上的长长伤痕。
用的是钢笔,没办法拿橡皮补救。苏染只好在上头添了几笔,改造成藤蔓,但是这样一来,美少年看起来邪恶了许多。
这时前排的丁由扭头,“第一排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点好,就是能近距离接触课代表!——呀!课代表不仅学习好,画画都这么有天赋!”
苏染是老段钦定的英语课代表,同时又兼任语文课代表,刚开学大家互相不熟悉,怕叫错名字,经常有人直呼她课代表,一二而去就成了她的专属代号。
近距离接触几个字,让苏染有种不适感,加上刚才的败笔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苏染不太想搭理他,合上课本,转而默默翻开作业本。
丁由讨了个没趣,被王雪峰嘲讽了几句,两人再度斗起嘴。
这时老段从后门进来,见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讲了几句就开始上课。
教室很快归于平静。
令苏染诧异的是,在这场喧闹中,她的新同桌,那个留着寸头的沉默男生,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从头到尾都心远地自偏地埋头课本。
直到下午的物理课,苏染才知道新同桌叫陈灿,他被老师随堂点名抽查,题目有些超纲,然而他不但解了出来,还解得相当漂亮,就连黑板上的粉笔字,都写得规整舒展,苏染心中更多出几分钦佩。
然而陈灿的内向,同样令苏染叹为观止。
一整天了,别的同桌都已经打得火热了,苏染和他却连话都没说过。苏染叹了口气,诚然她不喜欢王雪峰的聒噪,但是陈灿这么一言不发,也未免有些太过孤僻了。
苏染并不怎么怕生,不过她有个习惯,初次跟人打招呼,一定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她觉得眼睛是一个人情绪的宣泄口,藏着内心最隐秘的东西,然而陈灿总埋头课本,她看不到他的眼睛,总也没办法朝他开口。
打破沉默是第二天的晚自习,苏染被一道物理题难住,她下意识偏头,想看看陈灿是不是已经做出来了,瞄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那营养不良的脸意外苍白,苏染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眉头紧锁,鼻尖沁满汗珠,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喂,你是不是不舒服?”苏染急忙小声询问,也顾不上他看不看自己了。
陈灿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似乎再也撑不住了,虚弱地趴在课本上。
苏染吓一跳,立即扬声叫老师。
老师走过来,摸了摸陈灿的额头,责怪他病了还硬撑,便搀着他去了校卫生所。
没了管束,教室立即沸腾起来,苏染听见前排的王雪峰跟丁由说,“你说巧不巧,这家伙居然跟我姨奶奶住一栋楼!”
声音不算太大,但足够苏染听见。
“谁?”丁由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啊!陈灿那个闷葫芦呗!据说他妈妈未婚先孕生的他,后来想不开自杀了,他外婆卖了镇上的老宅,在县城租了一套很破的家属楼,连电视机都没有呢!”
丁由附和着,“真可怜,怪不得从没见他去小卖部,原来是没钱。”
“还去小卖部?他奶奶连瓶子都要捡的!”
丁由拉长了声音,发出嫌恶的一声“咦——”
苏染觉得这两个人真是讨厌,这样随意拿别人隐私说笑,她庆幸自己没跟王雪峰什么亲戚住得近,否则不知道背地里怎样被他们编排。
苏染寄住在舅舅家。
大约是同病相怜,听见王雪峰和丁由议论陈灿,她觉得自己也一并收到了侮辱,心中很有些愤慨。她想他们只不过是投胎时运气好点,就觉得自己高贵得不得了!要论起学习,他们怕是连陈灿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偏偏这时丁由回头,被苏染眼睛里来不及掩饰的厌恶震惊到,一时忘了要说什么,磕磕巴巴之后,才想起来问,“那个课代表,能把作…作业给我抄下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借作业,前两次苏染都同意了,但这次她只冷冷回了句“没写完”,就低头不再看他。
“课代表心情不好,作业都不给抄。”丁由朝王雪峰抱怨。
“当然,换你有陈灿那么个阴气森森的同桌,你心情能好不?”
“也是。哎…你说陈灿刚才忍着不说,是不是没钱交医药费?”
“关你什么事,他又不是你马仔!”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苏染在后排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下课铃声响起,她大步走出教室,远离了那恼人的声音。
不知怎么就来到校卫生。
校卫生所通常没什么学生,不单单是医术的问题,更因为这边上有个废弃的院子,据说里边的池塘去年出过不好的事情,所以平时没什么学生敢来。
因为紧邻这“不祥之地”,校卫生所难免受到牵连,学生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了也会舍近求远,去离学校一条街的县医院。苏染胆大,从院子门口路过时甚至还探头看了一眼,里边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进来以后,苏染才发现比想象中还要冷清,校医大概去里间休息了,只有陈灿一人孤零零坐在长凳上挂吊针,房间里的白炽灯吊得低,自头顶照下来,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尽管如此,他看起来也比刚才在教室里看起来要好多了。
刚才她实在吓一跳,生怕他会晕过去。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陈灿抬头,眼神和迎面走来的苏染撞了个正着。
苏染一愣,她第一次在同龄男生眼中看到那样的眼神,阴沉沉的,带着很重的戒备。
陈灿很快低头。
苏染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一只封闭的蚌,好像稍一松懈,就会有人抢走他辛苦裹着的珍珠。
自己确实来得有点突兀,苏染调整了心态,友好地朝陈灿一笑,大方地在他身旁坐下,两手撑在木头长椅上,偏着头朝他看去。
“你还好吧?”苏染问他。
陈灿并未看她,只淡漠地“嗯”一声。大约生病的原因,他声音沙沙的。
见他嘴唇干得起皮,苏染懊恼忘将他的水杯捎来,她四下扫了一圈,角落的桌上有开水瓶,想着碰碰运气,苏染走过去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一叠一次性杯子。
那杯子压得紧,苏染用力扯了几下,才扯开一个,倒了开水端到陈灿面前,这时听到动静的校医掀开帘子走出来,斜着眼瞟过苏染手里的水杯,又瞥一眼了眼陈灿,嘟囔着“医药费都没付”,打着哈欠回里间休息了。
校医的话令苏染感到窘迫,她本来正打算将杯子递给陈灿,这会儿好像拿了个烫手山芋,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她想陈灿估计也和她一样,所以才没有伸手接。
水很烫,苏染端了会儿手就有些灼痛,她将水杯放在一旁的长凳上,要是没人她肯定要捧着指尖吹一吹,但是当着陈灿,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伸进校服口袋。
“太烫了晾一会儿。”她讪讪说。
陈灿没有接话,只默默坐着。
苏染摸到兜里的巧克力,那是昨天晚上舅舅背着舅妈偷偷给苏染的,大约是因为没让苏染去市里读书心中有愧,舅舅最近见着她总有些不大自然的,就连给她巧克力都没怎么说话。
“这个给你,可以补充能量。”巧克力对于苏染是稀罕的零食,她觉得好东西要慢慢品,昨天晚上吃了一个,另一个准备留到今晚,然而突然而来的恻隐之心,使她动了分享的念头。
见陈灿不肯伸手,苏染索性塞到他手里。
过了会儿,一直沉默的少年终于开口,却不是道谢,而是问苏染,能不能借五十块钱给他。
苏染有些惊愕,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陈灿小声补了句:“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的。”
苏染想到刚才校医斜着眼的样子,或许在她进来之前,校医还说过更难听的话,她早听住校生抱怨,说学校到处都是关系户,就连食堂打饭的阿姨都格外尖刻,陈灿经济紧张,又是这样沉默的性格,肯定少不了听各种冷言冷语。
想到这里,苏染把准备买资料的一百块钱掏出来,一股脑塞到陈灿手里,她其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她便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陈灿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低头正好看着手背上的针头,细长的一根扎进肉里,似乎能感觉到冰凉的药水一点点流进血液。
他扯扯唇,冷到骨子里的人,见到点温暖,反而觉得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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