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澄将一串铜钱交给母亲沈青梅,“阿娘,这是正月的工钱,您回头给舅母吧。”
沈青梅将程澄的手轻轻推回去,“澄儿,这钱你留着,不要再给他们了。”
程澄又用力将钱递过去,“阿娘,您不是不知道,这钱若是不交给舅妈,他们那一家人的脸色,能臭成什么样。虽说是开春了,可这天还没暖和起来,回头舅母又不给您柴火烧热水用,您怎么过呀?”
程澄的父亲去世后,她的舅舅沈泉以“照顾”之名,侵占了她父亲的遗产和抚恤金。哥哥程深还未成年,他们不得不忍辱负重暂且寄居在沈泉家。
寄人篱下,免不了看人脸色,程澄也被舅母沈刘氏要求到绣坊里做绣娘。她挣来的钱,自然大半都进了沈家的口袋里。
沈青梅安慰程澄道,“没关系,不用就不用了,我一个寡妇,怎么着都好过。你如今正需要用钱,姑娘家要有钱傍身才好,只要你和你哥哥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程澄听着这话,心里难过极了,她的母亲才三十出头,如今却是一副憔悴的样子,活得像四、五十岁。
她哑声道,“阿娘,是我没用。”
沈青梅摸摸她的头,“你一个柔弱姑娘家,又没机会像你哥哥一般读书考功名,哪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是阿娘没福气,膝下没多几个男丁,怪不得你的。”
比她大一岁的哥哥程深,在国子监读书,是她们母女唯一的精神寄托。
当年,她父亲程随音任六品通判,为救人而牺牲在一场漫天大火中,朝廷嘉奖他的义举,给了遗属抚恤金,也给了程深免试入学国子监的待遇。
她舅舅沈泉很是眼红,还想让自己的儿子顶替这个名额,幸好经办的官员处置公道。
哥哥程深说过,只要等到他年满二十,他就能去官府请求自立门户,舅舅沈泉再不能以“收留”之名压榨他们。到时候,就算是去打官司,也要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沈青梅又问,“澄儿,韩逸近来待你好吗?”
说到韩逸,程澄若有所思,应付着答道,“自然是好的。”
沈青梅觉得欣慰,“我想也是。韩逸是个善良的孩子,不然,也不会帮忙给阿娘请大夫,还帮阿娘出了医药费。”
程澄勉强地点点头,“嗯。”
去年初春时节,冷热交替,沈青梅得了一场风寒,烧得昏迷不醒,而沈家舍不得花钱请大夫,竟放任不管。
程澄走投无路时,绣坊里的小管事韩逸得知了此事,连忙帮她们请来了大夫,还付了高昂的药钱。若不是他雪中送炭,沈青梅大约是熬不过那场风寒的。
沈青梅病好后,为着报答这雪中送炭的救命之恩,程澄便答应了韩逸的求亲,与他在一起了。
韩逸跟她说,他也是个孤儿,两个人正好有个依靠。
程澄知道自己的处境,想着自己这样的家世,也要求不了什么,故而聘礼也不多,婚礼也简单,喜服也没有那精巧的刺绣,两人拜过了天地,她就这样跟韩逸做了夫妻。
除了母亲和哥哥,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在一处生活。沈家只关心程澄有没有按月交钱回来,只当她还住在绣坊里。
想到这儿,程澄也有过一些委屈,就这样成亲,她还是亏了些。
不过,想想韩逸待她温柔体贴,想想就算不嫁他,沈家也不会给她安排一门好的亲事,没准儿还会把她卖给老头子冲喜,程澄也就觉得没什么不甘心了。
沈青梅察觉到程澄情绪低落,关切地闻道,“澄儿,你有心事?”
程澄如实跟母亲道,“他有好几天没回来了。阿娘,您说,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青梅想了想,安慰女儿道,“回头等他回来了,你与他好好聊聊,便什么都知道了。夫妻之间相处,最忌讳互相猜忌。”
“嗯。”
“好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她们的面前。她是沈泉的女儿,是程澄的表妹沈灵姝。
沈灵姝厉声训斥程澄道,“程澄,你不赶紧回绣坊里干活儿,倒是有工夫在这儿跟老太婆闲聊。月钱拿回来没有?”
程澄真的很想揍她一顿,想想母亲还得留在沈家,也只能先忍了。她把那一串钱丢了过去。
沈灵姝接过那一串铜钱,数了数,一脸嫌弃,“就这么点儿,你还有功夫闲聊,还不赶紧回去干活?”
教训了程澄,沈灵姝又盯着沈青梅吆喝道,“老太婆,别在这儿偷懒,还不赶紧去把柴劈了!”
程澄忍不住与她理论道,“沈灵姝,她是你的姑姑!你倒是真有教养,竟是这般对待长辈的。我钱都给你了,你凭什么这般使唤我母亲?”
沈灵姝听了这话,呵呵冷笑了几声,“长辈?她也配吗?程澄,你要是看不惯,你就带着老太婆滚出去喽!你们两个要饭的叫花子,我们沈家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倒还蹬鼻子上脸了!要留下来就得干活,沈家不养闲人,要不然就赶紧卷铺盖滚蛋!”
程澄冷声嘲讽道,“沈家霸占我阿爹的遗产和抚恤金,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仁不义的小人,你们可真好心!”
沈灵姝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刻怒道,“程澄,你再说一遍试试,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程澄还要争辩,沈青梅打断了她,劝阻她道,“行了,澄儿,你别说了。你赶紧走吧,赶紧回绣坊去。”
说着,沈青梅便默默地走开了,去院子里继续劈柴。
木柴粗壮,沈青梅的力气到底比不得壮年男人,她用尽全力才能抡起斧子,每根木柴都要劈好多次,才能劈断。只是劈完一根木头,沈青梅已经大汗涔涔。
沈灵姝颐指气使地使唤沈青梅,“老太婆,用点劲儿呀,你没吃饭吗?好好干活儿,别想偷懒!”
这一幕落在程澄眼里,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想办法买一个房子,小点破点烂点都没关系,只要能带着母亲搬出去就好。只要能远离沈家,她母亲就不用再受这样的委屈了。
离开沈家后,程澄回到了杏花巷的宅子。这小院僻静整洁,韩逸说是家人留给他的。
程澄把做了一半的针线拿到屋檐下,继续埋头苦干。
尽管韩逸说过养得起她,不让她再干活赚钱了,可是程澄还是希望早点让母亲离开苦海,哪怕能早一天也好。
“砰——”一声脆响,院子的大门,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坐在屋檐下专心绣花的程澄,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程澄闻声抬头一看,震惊中,已有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扶着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带着一群丫鬟、婆子与小厮鱼贯而入,闯进了小院。
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径直走到程澄面前,打量了程澄几眼,“呵!我就说,这个鄢逸寒又不在自家铺子里帮忙,又不肯陪陪你,一天天的不知到底在哪儿鬼混,原来竟是在这儿藏着娇,还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
年轻女子狠狠地瞪了程澄一眼,扭头对中年妇人道,“阿娘,您瞧我说得不假吧,表哥竟背着我,干出这样的事来!他竟偷偷养了一个外室!”
程澄有些惊慌,来的人这么多,气势汹汹,看起来很不好惹。她壮着胆子,质问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擅闯入我家?”
年轻女子轻蔑一笑,抬手捏住了程澄的下颌骨,“你家?这儿怎么就成了你家了?你一个绣坊的下人,要不是表哥,凭什么住进这么好的院子?不要脸的小贱人!”
程澄的下巴被她捏得生疼,她费劲地挣脱了那女子的手,“我不认识你表哥,这……这是我夫君的房子。”
“夫君?呵呵……”年轻女子冷笑,“他才不是你的夫君,他是魏国公鄢氏的少爷鄢逸寒。魏国公府,你总该知道吧?”
魏国公鄢氏,在天子脚下、勋贵多如牛毛的京城里,也坐稳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鄢氏不仅地位显赫,而且与一些没落贵族不同,鄢氏还富得流油。
魏国公鄢景宣,是如今朝中最年轻的公爵,手中的产业遍布两京十三司,他二十六岁,仍然未婚,是全京城闺中少女们最想嫁的男人。
程澄就算再没有见识,也不可能不知道魏国公鄢氏。何况,程澄做工的云和绣坊,就是鄢氏一族的产业之一。
韩逸……鄢逸寒……
这一年多来,程澄从来没有想过,与她的夫君韩逸,会是什么权贵人家出身的。
韩逸待她很温柔,事事都顺着她,勋贵人家的子弟又不缺女人,怎能看上她,还如此顺从她呢?但凡她能找出一丝他娇生惯养的苗头,她都要起怀疑。
可如今,听了她们的这番说辞,程澄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与她相好的男人,很可能真是魏国公鄢家的少爷,这年轻女子,恐怕就是人家的正主,如今找上门来,便是找她寻仇来的。
她竟突然成了被勋贵子弟养在外头的外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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