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辰,你很早就见过我了。”陆遥的鬓发被夜风吹动,挡住他的眼,“但三年前你见到我,却表现得像个陌生人,我不明白……是那一次的见面没让你对我留下印象,十几年过去,时间太久,你的记忆便模糊了,再也认不出我吗?”
“我不会忘记你。”周云辰想看陆遥的表情,却看不清,“时间不会让我忘记。”
周云辰独自一人在未知星系飘荡的十五年里,他能一遍又一遍回忆的,只有陆遥。
那是一个黑暗的衰老星系,星系中的恒星年老衰弱,光芒微薄,甚至有不少坍缩成捕获一切光芒的黑洞,将身边一切行星吞噬,又把时空扭曲。
一开始,周云辰驾驶着远星号在其中航行,试图再次遇到一个时空暗流,但遍寻无果,远星号能源急剧减少,他只能打开低耗能生存模式,任由远星号随着惯性和宇宙间引力的方向飘荡。
设计机甲时,工程师考虑到机甲可能出现脱队失联情况,在每一台机甲的驾驶舱下方,都配备了救生舱和冬眠舱,只要驾驶员进入冬眠舱并开启生存模式,机甲将能在不遭遇攻击的情况下,继续在宇宙中漂流五十年,直到人类救援队找到驾驶员。
周云辰思考过是否要进入冬眠舱,但考虑到远星号可能在漂流途中遇上时空暗流,雷达和引力检测器都无法检测到时空暗流,必须要驾驶员亲自在场确认,为了不错过回家的机会,周云辰选择清醒着面对一切。
远星号上的备用食物可以满足他三年的需求,剩下的时间里,他就把救生舱和冬眠仓的维生营养液抽取出来,通过静脉注射来为机体供能。
脚踏新蓝星坚实的土地,遥望夜空,这块光洁的深色丝绸上缀满华丽的明珠宝石,群星闪烁浪漫,听闻在数千年前的地球上,人类抬头便能望见遥远的群星汇聚成一条明亮的河流,在夜幕中流淌过光芒。
那些用宇宙望远镜拍摄的星云图也总被绘上各色光芒,缤纷斑斓,广阔而瑰丽,将人类的思绪引入神秘而渺远的宇宙深处。
可当人类真正独自在宇宙中飘荡时,旧日钻石般的光点变成庞大到令人恐惧的灼热火球,焰头叫嚣着要将保护着人类的薄薄一层金属燃成气体。
离开恒星的威胁,宇宙又立刻变得冰冷黑暗,入目只有沉寂,无边无际、通天彻地的黑让人分不出方向,看不到尽头,想要听到声音,那就只能去和飞行的天体相撞,在震动中听到几声巨响和令人恐惧的氧气泄漏声。
周云辰不会为了听那点声响,做出自杀举动。
刚开始几年,他还会和远星号的人工智能对话,但时间久了,他似乎穷尽了人工智能数据库中的所有回应模板,人工智能也穷尽了他与人交流的话语。
周云辰不再交谈,只偶尔自言自语,以防自己的语言功能退化。
而他往往也只在想起陆遥时开口说话。
驾驶舱外黑暗浓郁,舱内亮着一点灯光,周云辰坐在驾驶座上,看见前视窗玻璃倒映出自己的影像。
一晃神,他仿佛看到陆遥的面容出现在自己身边,但凝住神,便知道刚刚只是错觉。
他还没有孤独到发疯精神错乱,眼前不会出现幻觉,他只能在自己的记忆中回想陆遥的容颜、声音、目光。
借着宇宙的漆黑背景,周云辰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中描摹陆遥的样子。
他几乎要忘怀自己的童年,对陆遥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陆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的记忆中被加上无数栩栩如生的鲜活细节,闪闪发亮,所有的匆匆一瞥都像是电影中最精致的升格镜头。
爱意在孤独、寂静、黑暗中疯狂生长发酵。
再见陆遥一面,成了唯一支撑着周云辰的念头。
蔓延的情绪无处倾泻,周云辰急需一个发泄口,所以他尝试着给陆遥写诗。
写诗,然后念给远星号听。
但是远星号的人工智能没有装载人文数据库,无法给周云辰写诗的学习资料,也无法对周云辰写的诗做出评价和回应。
空荡荡的驾驶舱内,仍只有周云辰一个人的声音。
那是些非常拙劣幼稚、没有章法的诗句,甚至根本称不上诗,只是拼凑在一起的词语和句子,周云辰现在不敢把它们念给陆遥。
否则会破坏现在的气氛。
陆遥披着周云辰的军装,漫步在静谧的风中,周云辰走在他身边,闻到带着温度的清浅香气。
命运垂怜,在十五年的漂泊过后,远星号回到联邦星域,周云辰也得以靠近陆遥。
他发现,陆遥和他在记忆中描摹的形象有些许不同。
却更好。
他不仅仅是一尊光亮冰凉的神像,高昂着头颅,面容淡漠等人跪拜。
陆遥是……可以触碰的,带着温度和香气。
“如果你记得,为什么不告诉我?”陆遥问他。
周云辰的声音低沉:“你或许会恨我。”
陆遥的脚步停下了。
上一回,他问周云辰当年的alpha是不是他时,周云辰也问陆遥,他恨他吗?
陆遥不明白周云辰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卑微怯弱。
他一点也不明白。
“就算我恨你,又如何?”
周云辰一下子抬起眼,看向陆遥:“你…我……我不能如何,假如你恨我,我也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至少,我可以决定自己要面对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不问,你不说,你就不会知道我对标记了我的alpha的态度,这样假使我恨你,你也可以因为不知道而当做没有发生过?”
周云辰没说话。
掩耳盗铃。
陆遥蹙眉看着周上将英俊凌厉的面容,对方正微垂着头,本该是看向陆遥的角度,却因为眼帘压下而避开了对视。
周云辰的眉骨很高,刀劈斧刻般,在眼窝中落下阴影,两人停留着沉默了许久,周云辰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眼看看陆遥的状况。
可这一抬眸,就被盯着他看的陆遥捉住视线。
周云辰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慌乱,可慌乱掩盖不去的是郁积在阴影中的情深悲怆。
小偷被主人紧紧捉住,无法再明目张胆地逃跑一次,周云辰不得不开口:“是,我宁可和你做陌生人。”
也不想你恨我、厌恶我。
你是遥远明亮的星。
在黑夜中闪着冰凉的亮光,为绝望的流浪者指引方向,但星星是不可触碰的。
“但现在,我不恨你,我们也不算陌生人。”陆遥说,“你想要怎么做呢?周上将。”
陆遥冰蓝色的双眼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了周云辰的大脑,流转的讯号远比陆遥说出口的话更直白复杂。
他就像是在质问,甚至是嘲讽周云辰:你是不是从没想过这第三种可能,心里没有准备任何预案?
周云辰快要分不清这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觉。
“我想……你要回家了。”周云辰开口时声音抖动了一下,但片刻的停顿后,他在陆遥不解的目光中继续道:“下午在博物馆的时候,你就说想离开,是我多留了你一会儿。你的飞行器还在探索博物馆的停车场,我送你过去。”
这话一出,直到陆遥坐进周云辰飞行器的副驾驶位,砰地一声甩上车门,两人间再没说一句话。
周云辰觉得陆遥生气了,但好像又没有,他只是看着窗外流动的灯光,默默无言,脸上依旧是一派如常的淡漠神色。
飞行器行驶速度很快,两人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持续太久,当周云辰将飞行器降落在高架停车场时,陆遥抬手准备解开军装口子,把衣服还给周云辰。
但周云辰按住了他的手:“外面还在降温,你披着它过去。”
陆遥看向他:“这是你的军装。”
他把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如果只是一件休闲服,交给别人也就算了,但这是一件上将级别规制的军装,肩上甚至还佩着标志周云辰身份的军衔肩章。
周云辰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将陆遥被裹进军装里的长发拉出来,妥善放好,他的动作缓慢淡然,但皮肤上传来的滚烫温度却做不得假,陆遥甚至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
同样是在湖边散布,即使披着两层保暖披肩,陆遥仍被冻得手脚发冷,但只穿着单薄衬衫的周云辰却仍指尖温暖。
“我们还会再见面,到那时候再给我。”
“我会的。”陆遥最后看了他一眼,下车离开。
他完全没有回头,步履匆匆,军装下摆被行走间的风吹得边缘如浪涌,等他换上自己的飞行器,陆遥把飞行器开出车位范围,但没有走多远,便在高架桥一侧停了车。
陆遥把飞行器调为敞篷模式,车顶滑动撤开,任由高空冰冷的风吹拂而过。
就在不远处,无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正一层层地熄灭灯光,高架桥的高度恰好在大厦半腰处,光滑的玻璃幕墙映出陆遥单薄的身影。
陆遥打开副座的收纳抽屉翻了翻,从一堆草稿纸里翻出了一盒薄荷烟。
陆遥自己几乎不用这东西,这一盒还是上次莫风落在这儿的。
薄荷烟不算尼古丁药物,里面没有半点尼古丁和焦油,比起香烟,更像是一种使用薄荷提取物制成的吸入式香薰,极度清凉刺激。
不过,它既然叫烟,便也有卷成一根的形状,需要用火点燃。
陆遥又翻了翻,没找到打火机。
他拔开车载空调出风口,扯断控制系统的导线,在他的暴力举动中,导线内部的铜芯从裂口中暴露出来,陆遥拉过两根导线,把铜芯相互一碰,瞬间火花四溅。
陆遥立刻抽过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凑近铜芯借助火花,火焰顺着一闪而过的火星燃起,在狂风中飘摇着。
他又把烟头凑近火焰,在狂风吹熄它之前点着了薄荷烟。
下一刻,火焰熄灭,青烟袅袅升起,灰烬打着旋飘落。
陆遥咬住薄荷烟,吸了口气,还没等他咽下去或呼出来,有人忽然叫住他的名字。
“陆遥!”
循着声音方向望过去,周云辰正大步跑来。
隔着一条街,周云辰远远望见陆遥靠着车窗,指尖的烟燃着火花,狂风掠过,将陆遥的长发吹乱,也让烟头的亮光时明时暗,烟雾和陆遥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在微弱的光下,那双冰蓝色的双眼也变得灰暗不明。
直到周云辰靠近,才发现陆遥眼眶发红,带着星子般的水花,看上去那么难受,又那么漂亮。
“陆遥……”
陆遥正咳嗽着,无力地倚着车窗。
那一口烟里强劲的薄荷味把他辣得大脑发麻,几乎要落泪。
余光里,他瞥见那盒薄荷烟背面的小字。
“十倍强劲薄荷提神醒脑,您的绝佳加班伴侣!”
“由地球传统医药古方研发,特别添加艾叶、菖蒲、蒲公英,给您清凉一整天!”
莫风,我要鲨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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