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批良家子入宫,派遣出去的内监与女官点过人数,将这些女孩子安置妥当就算这一遭功德圆满。

    其中有几个女孩子身上总是不舒服,姑姑们怜惜她们远道而来,水土不服,便教新一批充入内廷的女子暂歇几日。

    郑观音虽然秉性柔弱,然而抵达京师后乘车过巷的震撼与新奇叫她精神振奋,这几日倒不见病痛折磨。

    这些资质不错的姑娘都住在临近的屋子里,郑观音也识得一位袁氏的女郎,她近来颇有些怏怏,听见郑观音祖籍,又得她殷勤照拂,才略有些亲近意。

    袁语卿见郑观音头上渐渐如自己一般素起来,不免开口道:“音音,你何苦又拿首饰送与那些内监?”

    幸好夏日里宫中的真花还没那么金贵,郑观音这两日头上只用绢花与鲜花装饰,她闻言蛾眉微蹙,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懊恼道:“听说这两日画师便要陆续为我们画像,难不成真叫人把我画成无盐?”

    她们还不过是刚入宫的良家子,宫里就是给赏赐也是有限,郑观音担忧自己手中这些银钱不够贿赂画师,少不得再弄些别的法子。

    “袁娘子与皇后娘娘同族,公府人家出身,只怕不晓得那些画师的伎俩,若不能讨好他们,在咱们面上点一颗痣也够人受的。”

    相面术一向是十分流行的,美人面上生痣倒没什么,位置却要紧。

    要是不能满足那些画师,一旦想使坏心,就是在美人面上轻轻洒了一滴墨画作克夫相,她们这些宫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知道。

    “我当然晓得,”袁语卿不似郑观音那般明艳活泼,眉目中总笼罩着淡淡的哀愁,她叹了一声:“你若是喜欢,我送你几锭银。”

    郑观音知晓她大约是皇后内定了的姑娘,可是这些娘子野心勃勃,又有谁会希望别个美貌的姑娘攀高枝?

    不过这两日她冷眼旁观,心里也渐渐生出疑惑,倒没几个人来巴结这位皇后母族出来的姑娘。

    “我入宫是祖父的安排,娘娘与叔祖父并不知晓,大约以为我攀龙附凤,气都气坏了。”

    袁语卿见郑观音推脱,起身自己去取了妆奁,坦诚笑道:“我既不想去服侍表姑父,又不想做个皇子侍妾,用不着给画师送礼,到六局去做个女官,又或者做个女道士也不错,说来惭愧,我舍不得这头秀发。”

    郑观音微微诧异,见她终日怏怏,以为只是乡愁难解,倒没想过她这样天真烂漫,轻叹道:“你这是何苦呢,服侍圣人与几位殿下不好么,锦衣玉食,将来不是后妃,就是王府里的主子,总也比分去洒扫强。”

    初入宫做了宫女,就是颗真明珠,以后也是被淹没在长门内的命。

    郑观音接过她手中银块,暗自掂了下份量,心里总也有几分感激,听见她的打算,颇有些不忍道:“快别这样傻,你家中若无期许,便是亲生的骨肉也未必舍得投许多银钱,你才刚及笄,难道真甘心独身一生,又或与内侍相好?”

    她凑不够银子,其实就拿一点绣品送去换钱不愁没有门路,稍楚楚可怜些,早有几个身份略高的内侍愿意帮她,但言语间免不了暧|昧,要不是忌惮上面贵人还没择选过,只怕还要摸手轻薄。

    听说那些被遣去做宫人的同乡里已经有几个殷实人家的女儿做了对食,万一她没有被选去服侍贵人……

    不过这种事情她做流民的时候没少见过,心里鄙夷,现在咬着牙捱过也没什么,但袁语卿将来可未必受得了。

    世家大族许多只肯内部通婚,不屑与天家和寒庶联姻,这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她眼下清高,将来却有的苦要吃。

    “在内廷里出身好当得了什么,譬如新罗王姬,尚是属国公主,被圣人幸过生女,至今连个名分也没有。”

    袁语卿满怀心事良久,本欲找个人倾诉,瞥了一眼郑观音,忍不住道:“你在南地住着,江南才俊亦多,即便家中没定亲,自己没有倾慕的情郎?”

    郑观音被她问得一怔,心底闪过那个被救起的郎君影子,莞尔一笑:“素来都是旁人倾慕我,叫人烦也要烦死,后来舅母出门应酬就不带我了。”

    她虽然暗自猜到那位谢郎的身份,也有几分引诱意思,然而才开了个头就被花鸟使捉来,直接断了这条路,便不做无谓畅想了。

    确实是个貌美的郎君,举止亦雅,不过如今想想,自己救了他一命,收些报酬也是应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还玉佩,好歹还能换些银钱。

    她不欲叫人知道这份过往,掩面道:“我本来也是个没出息的人,只想着华服美食,至于男女之情,哪里是我该想的?”

    袁语卿惊异,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次,愁容暂开,笑她道:“也就音音这样的美人,说出来才不教人替你害臊!”

    大约美人总是很难叫人讨厌起来,虽然所求和她父母一般市侩庸俗,却又不教她厌恶,袁语卿想了想,好奇道:“那些倾慕的人知道音音如是想吗?”

    这个郑观音倒不曾深究过,不过她曾经一度默许大表哥接近,确实是因为国朝律法所定,嫡长子继承大半家业。

    裴士安接近她的底气大约也在这一点。

    “或许罢,”郑观音在这一点上也没什么可羞惭的:“不过他们知道也没什么呀,若论郎君一见钟情,还不是因为我这一张脸?”

    她明白这份美貌与出身带给她天然选择夫婿的好处,江南望族或许不大瞧得上她这样的孤女,自然要尽力多在这些富庶却姓氏不显的人家里多挑几回。

    那些连送一只玉镯或是朱钗都求回报的郎君,几乎只要一瞥见他一瞬间的不情愿,便会当机立断舍弃。

    袁语卿掩口笑,居然被她说服,点头道:“确是我见犹怜,我若是个男人,就算知道姑娘狮子大开口,也得巴巴凑上去。”

    郑观音虽然对此无心,却也不妨碍善解人意:“袁娘子身边芝兰玉树,想必早有倾心的郎君?”

    她这样问,与其说是问自己,大概实际上是想寻人倾诉找个由头。

    袁语卿原本是想找个同病相怜之人诉一诉情思,瞧郑观音这样便不愿意开口,然而禁不得她软磨硬泡。

    她绞着手指,犹豫开口道:“谢氏与袁氏同出陈郡,最常联姻,我有位表哥行四,神姿俊秀,生得最讨女郎喜欢,为人亦是温和守礼,可惜他前年至长安入仕,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

    为宫人画像实在是桩浩荡工事,直到十日后,才送至皇后所居仁智殿中。

    袁皇后为今上结发妻子,虽说圣上迟迟未立她所生皇长子为储君,然而也并不影响她在宫中威信。

    她知晓圣上虽待她客气,但总也有些喜新厌旧,东宫旧人年岁渐大,御极一二年还好,后面却难得近身,这两年若不是好端端忽然信奉起鬼神来,还不知道宫里要选进来多少莺莺燕燕。

    不过三年前因为君王亲征便耽搁过一回,除却和亲上贡的公主,只她做主充了几位柔媚宫人侍奉君王下陈,便也教人往紫宸殿去了一趟,问一问上意如何。

    结果却是内侍传话,说陛下与几位皇子游猎,如今不在宫中,不过紫宸殿倒是遣人送来许多珠玉珍宝,庆贺皇后将近的千秋芳诞。

    “陛下寻求仙道,意志实坚,倒可惜了这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儿,”王淑妃扫了一眼画像,心情倒是好了一点,向皇后说笑道:“这一批女子里确有佳人,画师们也用了心。”

    她入宫最迟,膝下两子还年幼,虽说怨恨教唆圣上疏远女色的方士,然而皇帝不喜欢新人,这结果就不算坏。

    岑华妃却嗤笑:“圣人便是不纳,又不大往你宫里去了,有什么好乐的?”

    袁皇后闲听着她们斗嘴,眼睛在这些年轻女子画像中扫视过,她前几年还有心争强,现下却最怕人说悍妒,闻言蹙眉道:“这是什么话,便是圣人劳碌不能亲至,也该将画像送到紫宸殿去,请圣人阅过。”

    蔺惠妃膝下的皇子也有十三岁,她早有心收几个姑娘在身边,将来遣去服侍儿子也好,莞尔道:“娘娘气量宽宏,眼光亦好,圣人御极后的嫔妃哪个不是您挑的,索性您为圣人做主,再挑几个就是了。”

    袁皇后熟知自己这位君王丈夫的喜好,戎马出身,登紫坛亦雄顾,却一贯嗜好娇滴滴的柔弱美人。

    说什么南边有彩云,当出侍奉贵人的淑女,保不准还是自己起意觊觎南国丽人。

    她猜度着皇帝心意,挑了几个不那么出色的画像留下,等儿子再年长些便可送去教导床帷事。

    蔺惠妃也择了几张看起来容色清秀的,然而瞥见一位署名“郑氏观音”的画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讶然工笔精细,相貌果然在画像里算得上出众,指与袁皇后看。

    “这位会稽郡来的郑氏容色我瞧着最佳,娘娘何不留着与大殿下,年长些也有疼人的好处,知晓关怀。”

    郑氏的画像皇后最开始也留意过,一瞧便知道是打点过画师的,她不大喜欢这样艳丽心机的女子,少年心性未定,教个艳丽佳人侍奉皇子,昭徽只怕一心就要扑到她身上去,不肯用心读书了。

    正巧有求于西苑那些人,不如送去做道士的炉鼎。

    不过是烧死了个卑贱女子,圣上这两年总也该气消了,教那几个得宠的道士劝一劝,她不指望这年纪重归旧好,老蚌怀珠生几个子女,可圣上不立储君,她心中总有几分放不下。

    只是被蔺惠妃指出来,便不好将那张画像撇开,淡淡道:“这样好的佳人,自该留给圣人择选,不过惠妃若觉得好,留给你家昭业和昭瑜,想来圣人也不会计较。”

    蔺惠妃闻言讪讪,她不似皇后这么贤惠,教圣上受用快活,却更不愿意留这样个侍妾侧妃给儿子,“娘娘说的是,他们两个年岁还小呢,哪能与圣人争,自然是要送到紫宸殿去。”

    今上七子,似岑华妃与王淑妃之子,最长八岁,幼者也不过五岁,还不急在一时,不过来瞧一瞧热闹,瞧见正主都选过了,便请人将剩余画像封存,送至紫宸殿去。

    然而画像送到紫宸殿去的时候甚是不巧,午后下了一场骤雨,山中泥泞难行,圣驾竟耽搁在山中道观,迟迟未归。

    山中道观是圣上御极之初送给妹妹的及笄礼,玉城长公主不愿意嫁人,甘愿在长安郊外取乐,见圣上与几位皇子雨中至,连忙安排宴席舞乐助兴。

    她早年也为兄长引荐过美人,让几名有姿色的坤道为几位随行的皇子奉了热姜汤,却跪侍一侧,为圣人盏中斟了新割的鹿血。

    “皇兄瞧近昭业那个,腰肢不软么?”

    窗外暴雨,玉城长公主猜测圣上一时或许也走不得,便有心担起东道主的责任,碍于几个年幼的侄子才悄声:“我遣她们几个来伴圣人寝,皇兄以为如何?”

    嗜杀的野心往往带来欲,便是天子只怕也未能免俗。

    圣上今日披坚执锐而来,早换了观中道袍,见人试过,才将杯中鹿血酒一饮而尽,却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佩佩,你做女道士,是否也该虔诚些?”

    这之前又不是没有过的事情,玉城长公主知晓圣上婉拒,面上尴尬一闪而过,却仍存了调笑意:“又不是和尚尼姑,怎么不成了,禁庭春色无数,想来皇兄眼界越发高,下回我换些更妙的姑娘来。”

    圣上不过一哂,略有些困倦意,起身淡淡道:“朕近来倒不大有兴致,你不必过于辛苦。”

    观中早备庭院逢迎君主,装饰华美,几位受长公主吩咐的女郎已经先行等候于斯,盈盈下拜,侍候君王更衣。

    岁月苛刻美人,然而除却赋予君主那几条象征阅历的浅浅细痕便再无其他,萧氏虽有些胡人血统,以致天子五官深邃,不过经历战场与风霜的洗礼,近年修道,昔年鹰视狼顾之相稍见柔和,似酒一般醇厚。

    只是一旁内侍监也瞧得出,今日圣上于猎场间稍有些不称心,目中锐利,纵然一身道袍,仍隐隐有雄狮嗜血之感,被遣来更衣侍寝的几位女使不小心触及虬结手臂,感知到男子的有力,亦不免垂头。

    少女颈项幼白,手指柔若无骨,色若春月海棠,但圣上却已有些不耐烦,挥退了这些侍女,教随行的内侍来脱靴更衣。

    万忠服侍皇帝许久,这上面自然驾轻就熟,拢了床帐,点了长公主送来的安神幽香,才退到屏风后去。

    圣上偶尔也会驾幸姊妹兄弟家中眠宿,炉中香薰淡淡,大约也有助眠功效,过不多时便教他沉沉阖眼。

    但是那睡意却并不平稳,不过安宁片刻,便听到阵阵女子的低吟。

    那声音柔媚轻婉,略带了几丝痛楚,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窗外雨潺潺,似如情意连绵不断,掩去帐中低声私语。

    一名梳了妇人发髻的女子低声啜泣,柔腻如云的臂膊紧紧揽住身侧男子,白色丝绢的花已经被枕压住,形状散乱。

    她才承过恩宠,眉目饧涩,仍不住饮泣。

    平日侍寝,太过爱哭的妃妾往往会坏了兴致,然而他虽有些头痛,却仍有再战的意图,捞过她如瀑长发放置一旁。

    她再度仰头蹙眉,目中潋滟哀绝:“圣人如此,教我有何面目再去见谢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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