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监万忠望廊外雨幕,几乎密不见人,不免忧愁下山的事情,便是圣上醒后雨停,山中也是泥泞难行,明日的大朝会或许便要误。

    然而还未等到雨停,万忠忽然听见帐内传出了一声似带怒意的低喝。

    而后便是微微的气|喘。

    他心下一惊,猜测圣上或许是睡得不安。

    虽说圣上一向习惯枕刀独眠,除非极要紧的事情,不唤不许人近身,但他也连忙端了玉城长公主新送来的热饮入内,退到内窗边,等圣上吩咐。

    然而万忠才站定,忽见帐中的天子倏然起坐,利刃出鞘的铮铮龙吟吓得他冷汗涔涔,直到听到那一声合刀入鞘的声音才镇定些许,躬身禀道:“圣人,长公主知女婢都被遣回,送来一壶三生汤,请圣人尝尝新鲜。”

    三生汤内含有生姜生茶,祛湿提神,然而帐中之人披衣独坐片刻,才道:“朕不饮擂茶,玉城又不是不知道。”

    玉城长公主对圣上的偏好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万忠略感疑惑,然而却仍躬身聆听,只闻圣上吩咐:“叫人送些荔枝膏水来。”

    但还不及他应声,圣上忽而自己半启了帘帐,声音还有些初醒的低哑:“罢了,教人送水进来,朕不拘饮盏茶就够了。”

    万忠会意,忙跪下为圣上穿履,他心思一向细腻,稍稍近前些便明白了。

    圣人方才与几位殿下纵马,又饮了鹿血,正是血气充盈,难怪会……再次沐浴。

    然而还不及他细思,圣上顿了顿,含笑问道:“朕梦里是不是说什么了?”

    万忠猜测大约是有神女入梦,不过他所闻却满是怒意,与猜测完全不符。

    不过这倒不是他应该过多关心的事情,他恭敬禀道:“奴婢只听见圣人说‘太子’,而后圣人便醒过来了。”

    他也正疑惑,今上独断,至今未见有建储意思,国朝如今哪里来的太子?

    圣上却默然,颔首道:“下去罢。”

    万忠应是,内侍们有条不紊地将热水抬进来,将清茶呈至浴桶边案几,便躬身退下了。

    天子沐浴时常会闭目养神,然而他饮过茶,嗅到那室中残余的芳蕴幽香,身上却莫名仍生出热,微微蹙眉。

    三年前亲征,他便有意册立皇后所生的昭徽为储君,这样哪怕军中生变,长安中也不至于乱作一团。

    然而临近下诏的那夜,亦曾梦见一个瞧不清面庞的女子容色哀婉,衣衫不整地伏在他膝上哀泣,央求庇护。

    梦中他嫔御远比现下要多,子觊父妾,即便面临皇家难堪事,他也不是不能豁达处之,嫔妃媵嫱,不过是随口赐予这个最宠爱的儿子。

    宫中素有嫔妃殉葬制,那些早已经失去恩宠的妃妾转手与皇子,算是放一条生路与她们。

    但偏偏太子觊觎的是她,竟教人怒不可遏,永巷交兵,太子终究还是年轻,兵败自杀,然而他也并不是好性子的君主,梦中照旧血洗东宫。

    梦兆不吉,建立储君便也搁置至今,以致于皇后衔恨在心,后来趁他离宫,将长安中一名以口技为生的女子活活烧死。

    圣上阖眼,随手敲了敲浴桶边沿,当年并不曾瞧清那所谓宠妃的面容,只记得那柔婉的声音,擅长口技者中也只有那女子学得最像,便见了几回,赏赐不少。

    且不论宫中春色几何,便是早已经成年的姊妹兄弟里,手中亦有不少美人等着侍奉君王,梦中所谓的美人又能好在哪里,叫人爱不释手?

    不过自那夜始,忽而脾性也收敛了些许,渐渐有意追求曾经自己最嗤之以鼻的长生。

    向来年轻的君主都不屑于此,然而东征归途,军队扎寨处,往天竺去的将领还朝觐见,不仅仅带来了天竺风物,还引回来一位蓄了长须的道士。

    这些方士素来会谄媚君王,他正踌躇满志,也有闲心消遣这类人,随口令那道士解这个古怪的梦,孰料那人却变了面色。

    他不觉内廷女子会翻出君主的掌心,随口取笑:“难不成此女会如褒姒亡周幽?”

    那道士说未必,但却叹了一声:“世间万物,皆为圣人囊中物,然命定者必不可获,即便竭力弥合,亦不免鸾孤凤只、破镜难圆。”

    他只与皇后称夫妻,两人成婚于军中,至今亦和气,因此未必多信这人的话,然而求长生之心莫名滋生,觉得佛道或许总也有些用处,便将人带回安置在西苑。

    臣子们知晓天子对丹药并不感兴趣,也就没什么异议,帝王家一会儿信佛,一会儿信道,简直就像是皇帝偶尔生出养犬马、斗蛐蛐的爱好那样稀松平常。

    天子向来随心所欲,他这两年断断续续梦过几回与那美人温存,也从未梦见更离奇的事情,不过因为立储之事,帝后渐渐有些不和睦,确难再枕到一张榻上去了。

    然而方才梦中,他却清楚见到了那女子令人惊艳的面容。

    她确实美极了,却也狠毒极了。

    她站在御苑楼阁内,宫装华丽轻盈,衣带随风而起,仿佛立刻飘走,随手向香炉内洒了一点香饵,似乎在等待情郎到来,低声询问身侧内侍道:“蜡鹅已然埋在东宫了么?”

    蜡鹅,为厌胜巫蛊术。

    ……

    夏雨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玉城长公主以为雨停之后圣上起身,怎么也要等一二时辰回宫,未料兄长当即起行,连忙送至山门外。

    陌上草薰,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诸位年纪稍大些的皇子随在圣上身后,难免惴惴不安,尤其是皇长子萧昭徽。

    今上身为先帝长子,得益于军权在握,才能平稳称帝,夏秋冬都偶尔会行猎,他在骑射上面却没有继承这一点,所获猎物还不如更小些的弟弟们。

    母后知道他这上面略弱,于是提前教过他怎么应答,然而父皇却并不动容,淡淡讽道:“如今又非春日,正是逐鹿时节,你说不忍杀生,还不如趁早去做和尚,正好断荤!”

    不过在玉城姑母那里歇过一阵,或许是因为姑母遣去服侍的人讨了欢心,圣上返程时虽少言谈,却待几个儿子宽厚些许。

    “昭徽,朕记得皇后这几日准备为你选教导宫人,你方才瞧中谁了?”

    圣上记忆里他这几个孩子尚且是幼童,然而像是一夜春雨过后的笋,争先长成了大人,也到了该知男女之事的年纪。

    皇室男子知事向来早,与宫廷奢靡和战乱都有干系,有的甚至九岁便有侧妃,但这几年黄老之术渐行,圣上听了道士建议,有心推行晚婚几岁的风气,除却免除及笄女子的五倍赋税,也不许皇子公主们过早成人。

    大皇子没想到圣上的话题会转移到这上面来,嗫嚅道:“姑母所列美人,都是为父皇准备的,儿臣不敢生念。”

    母亲在他身上一贯强势,他倒也有心选择一位漂亮娘子,但是阿娘不许他过问,索性不管,等皇后宫中安排就是。

    但在圣上看来不过是寻个女子,何至于那么麻烦,“唔”了一声,对内侍监吩咐道:“差人同玉城说,以后皇子们来不必拿他们当孩子待。”

    圣上偶尔会误叫人以为他是位极容易亲近的君主,然而几位皇子也知父亲隐在温和下的寡凉淡薄,在马上低声谢过,并不敢过多表露。

    萧昭徽随在皇帝最近侧,他总觉得圣上似乎还为他今日打猎收获不丰还敢诡辩生气,但是怎么也不敢问出口,默默随行回宫。

    待回到紫宸殿,留守的都知立刻将袁皇后那边送来画像的事禀告,万忠见圣上今日总有些不虞,笑着提议道:“奴婢为圣人去取画具?”

    随即补充道:“听娘娘说起,今年充入内廷的良家子殊色不少。”

    圣上近几年闲暇时对绘画仕女图颇有兴趣,只是专攻衣带花草的精细秀美,总不画美人脸。

    “将朕画好的那几张取来,”圣上颔首,瞥见袁皇后封存的那些卷轴,淡淡一笑:“皇后费心,先搁在一旁就是。”

    今天出外行猎,又逢阴雨连绵,正是适合入眠的时分,然而圣上想起梦中窘态,以为是余兴未尽,以至于心中总有一团火气,反倒不急着歇息,反倒点起了那画中美人的绛唇。

    画中的女子意态风流婉约,刻意留白之处终于一一填上,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下来……

    晚间幽幽的凉风吹拂,晾晒在架上的仕女图随风微动,画中的女子仿佛活过来一般,款款步下了卷轴。

    她步履轻盈,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可走到他近前时袖中忽然露出一把匕首,奋力向前。

    他想要抬手去接,却发现早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万事由不得自己。

    仿佛她不是刺向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大约又是一场梦。

    室内不知道何时燃起了幽幽红烛,残月如钩,夜风如女子呜咽饮泣,明明是她刺王杀驾,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凄楚与哀绝。

    道观设有奢华的波斯地毯,她被制服在地上,香雾云鬟散乱不堪。

    一个柔弱的女子就算是存了拼命的心思,又岂是君王对手,她见用尽力气刀刃也不能再向前,居然狠心回转自戕。

    自然也未能行。

    她越是不从,越激得人兴浓,遭天子幸时手腕一软,匕首当啷跌落,涓泪满面,咬牙切齿:“陛下不杀我,难道不怕来日为我所杀?”

    他素来心肠冷硬,虽然与那女子不算熟识,然而见梦中强幸了她,却不是不心痛,稍稍转头,不忍继续看下去。

    但才转过身来,便又回到了紫宸殿的内寝。

    她已不知所踪,不光是那虚无缥缈的美人,连带周遭内侍宫人,似乎都少了些许。

    万忠较如今苍老了许多,不复内侍监的神气模样,含泪喂榻上那个自己汤药。

    紫宸殿的内寝一般外臣不得入内,他皱了皱眉,行至跪坐伏案的崔杲身后,才见他所书乃是遗诏。

    崔杲慎重地写下“传位于八皇子”后,面上不觉流泪,搁笔顿首:“八殿下纵然天资聪颖,圣人既知皇后野望,如今主少母壮,何不效仿武帝留子杀母?”

    今上原本自恃身强,以为扶持八皇子成年为君也来得及,可是现在早已毒侵五脏,将来朝政由太后把持,幼主即位,难免会国家震荡。

    “圣人之所以中毒,不也是因为皇后……”

    榻上的君主费力咳嗽了片刻,声音低哑:“内廷向来无子女才令嫔妃殉葬,皇后先后怀珠两次,不必相随。”

    万忠哽咽:“圣人还是舍不得娘娘,可娘娘也说过,愿意相随于地下。”

    “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圣上默了默,“说话当不得真。”

    崔杲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圣上勉强说笑道:“废太子资质平庸,朕本来也有意易储,只是终究是懿敬皇后所出,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默了默:“便是她终生怨恨,朕总也还是真心,不忍教她骨肉分离,何必到地下还做一对怨侣?”

    “音音她……还那样年轻啊,”他微微轻叹:“罢了。”

    圣上心中微动,直望着一个年老的自己,即便是戎马的君主也有些害怕,但他既是旁观者,也是当局者,对他所想大约能知道一二。

    她并不真心倾慕他,却仍旧想活得长长久久,常居万人之上,所以才会生出这个教人惊喜却也充满忧心的儿子。

    他们这一生恩情太浅,仇恨积深,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然而待崔杲走后,他阖眼枕在榻上歇了歇,忽然精神大为好转,吩咐道:“万忠,取纸笔来,朕要写一封信。”

    君王行近山陵崩,该交代过的后事已经交代过了,最后的时光里,他朦胧想起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

    动荡的帝国版图在接连两代君主的孜孜不倦下重新合拢归一,妃妾如云,子嗣绵延,而后又得绝色美人相伴内帷。

    雄主伟业、无上权柄、美人风流,他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这一点脆弱的心思,原不必说与她知。

    轻软的纱帐忽而开合,一道纤纤身影自帘外而来,她容貌廿三年来似乎总不曾变,闻到异样气味,不觉面色大变:“圣人要烧东西,怎么不教内侍监拿到外面去……”

    一语未毕,帐内忽而静谧下来,她的呼吸轻缓,伸手去触:“圣上……萧昀?”

    偌大的太极宫俄而哀声四起,满宫白纷纷。

    ……

    “圣人,圣人?”

    雨后寒凉,万忠见天子伏案小睡,正想将灯烛挪开,给圣上披好外袍,见圣上忽然自桌案惊起,也被吓住,递了个眼色与宫人,教斟一盏茶来,自己连忙告罪:“是奴婢手脚粗笨,惊扰圣上好梦。”

    新添了美人面的几张画作好好晾在一边,略有些陈旧的纸张偶尔被风吹过,一阵簌簌响。

    才过了半炷香,他这梦做得却格外长。

    “不干你的事,”圣上默然盯着画瞧了良久,忽然想起民间不可对镜而眠的老规矩,想来画也一样:“这些画朕原先总不满意。”

    皇帝难得会说起这些图,万忠下意识咽了一下,恭敬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仕女五官最难,如今画中美人添了五官也更添神韵,足见圣人画技近来越发精进。”

    天下承平后,圣上的爱好愈发广泛起来,书画也是其中一项,他当然觉得圣上近几年画得愈发精妙,但即便是最初的那几张,除了没有脸,也品不出什么不好。

    “不,”圣上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许久,缓缓道:“都拿去烧了。”

    就不该听那道士解梦,倒是徒增许多烦忧。

    他从不在谋逆者身上心软,怎么可能有这样一个迷乱他心智的女子,害死君主仍能逍遥快活?

    上天有预警,是为了要告诫君王不能迷恋女色,万一真有,也合该提前下手杀之。

    而不是教君主以为与妖妃这样自取灭亡的情爱才是正道,以为将有什么命定之人。

    不过梦中的女子芳容丽质,他起初总疑心她容色,现在瞧见那几张图,简直低看了她。

    若是见了便要动心,还不如不见。

    “这几张图是圣人素日最心爱的……”

    万忠微惊,揣摩不出圣上心思,低声应承了一句,但行动刻意迟缓了些,轻声道:“娘娘送来的画像,圣人可要现在一观?”

    圣上事忙,难免有时候记不住嫔妃宫人的长相,这些画像里若有一二女子可令天子中意,便可即刻召寝。

    万忠见圣上颔首,忙不迭让人一幅幅展开,供天子选择。

    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趣。

    新入宫的宫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然而独有一幅婀娜出众的美人图,万忠将烛台凑近时却怔住……甚至称得上瞠目结舌。

    画师所作的宫人图未免也太像圣上的御笔。

    圣上从万忠手中接过灯烛自持,缓缓靠近细瞧,语气虽然还平和,面色并无惊喜:“是谁家进奉她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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