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结束和神秘女声的交谈后,张霖等人被指引着来到一个临时的宿舍。宿舍就在那个天坑中,是一间用木板搭建的简陋小屋。屋子里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架上下铺的双层床,旁边还放着一套座椅。生活用具大致齐全,看来是准备让人长住的,而且都是木制的。唯一的例外是放在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屋子里唯一的金属制品。从先前那个树洞中钻出来,到达木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一点了。胡一杭随便挑了一个房间,躺在下铺很快就睡着了。孙剑进了另一个房间,也睡在了下铺。如果睡在上铺,他担心晚上有意外情况的话会影响行动。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姜宇航和张霖也已经很疲惫了,但精神却又极度兴奋。姜宇航说,我在外面站一会儿,现在肯定睡不着。张霖说,我也睡不着,陪你站会儿吧。
姜宇航抬头看了看繁茂的榕树枝叶和点点星空,一低头,便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在巡逻。巡逻的人数还不少,粗略数来,起码有十几个人从各种角度盯着这个小木屋。他说,看来在我们完成任务之前,是别想跑掉了。张霖把手里拿的一叠资料分成两份,递给姜宇航一份。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大致扫了一遍资料的内容,上面介绍了很多新奇的数学工具,他自己并没有用过,但看上去在求解偏微分方程时的确是很有用的东西。他问姜宇航,你用过这些函数吗?姜宇航说,见过一些,我十几年前做过一些涉及薛定谔方程严格解的工作,所以对求解偏微分方程的技巧有一些了解。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大部分都忘了。张霖说,看来你会比我更快得到特解。姜宇航说,那可不一定,这些偏微分方程毕竟是描述裂缝动力学的,你虽然在数学技巧上不如我熟悉,但是对问题的物理图像理解得很深。我反倒觉得,你会比我先解出来。
张霖又翻了翻资料,然后把所有纸页整齐地叠起来,放在旁边的木制阶梯上。然后,他也一转身坐了下去。你相信那祭司说的话吗?他问姜宇航。你呢,你信吗?姜宇航反问道。张霖沉吟片刻后说,我信。姜宇航说,为什么?张霖说,他们的态度很诚恳,而且所说的话,和之前我们观察到的现象契合得很好。姜宇航说,如果这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呢?张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那个所谓的大祭司到最后也没有现身,只是全程通过声音和他们谈话。虽然听声音是女性,但性别其实毫无意义。姜宇航等人现在已经知道,所谓祭司,其实就是在大脑中植入了时空裂缝的人类。只不过,刚植入裂缝的教徒,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直到他们掌握了激发裂缝的方法,才能够升为正式的祭司。因此,只有祭司才能激发和使用那些基于时空裂缝而设计的工具和器械,比如之前他们所搭乘的那种电梯。训练良好的祭司甚至可以操控众多具有分形结构的自然之物,比如火焰和气流,因此在普通信徒眼里,就像具有了神力一般。但归根结底,所有的祭司,也不过都是地球人而已。
据那位大祭司说,异世界的生物之所以费劲心机进入另一个宇宙,是因为它们自己的世界正面临一场宇宙级的灾难。这场灾难将毁灭掉他们所生存的整个星系,完全没有抵抗的方法。在危机面前,他们中的一部分精英已经乘坐飞船走上了逃离母星系的征程,但大多数的普通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被抛弃的他们只有绝望地困在母星上,等待灾难的降临。但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他们发现了另一个宇宙的存在。
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高能物理实验,具有极高能量的粒子碰撞后,宇宙空间被击穿,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通道。通道的另一端,似乎连接到了一个与此间全然不同的新的宇宙。他们的科学家非常兴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木棍一样。他们尝试着直接把自己的身体从通道中挤过去:把触须收拢,用力在空间中压出折痕,然后沿着折痕跳跃,就像他们平时在移动时所做的那样。但他们很快发现,通道非常狭窄,要让整个身体全部跳过去是做不到的。所以他们开始分裂,把触须割裂开来,形成一些细小的孢子,让孢子从通道中跳过去——这次终于成功了。但在新的宇宙中,这些孢子很快就破裂了,直到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发现了附着效应的存在,从此才得以更加稳定地留存在新的宇宙之中。
在听大祭司这段讲述的过程中,张霖尽力用一些形象化的想象来理解那个异世界生物的结构和行为。虽然知道这样想象出来的东西,很可能和真实存在差异巨大,但多少可以帮助他对整件事形成一个笼统的概念。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个疑问,于是问道,你刚才一直在说,他们的孢子——也就是触须裂解后的产物——挤进了我们的宇宙之中,对吧?祭司说,对。张霖说,可是实际上在我们的宇宙中,出现的是像裂缝一样的异时空区域。我想,是不是孢子的侵入把它们周围的一部分时空也带进了我们的宇宙之中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了我们观察到的时空裂缝。祭司说,你有这样的认识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们的世界图景与我们相差甚远。但是,只要你对我们和我们的宇宙有更多的了解,就会意识到,事情的实质其实比你们的想象更简单——所谓的孢子,就是时空裂缝本身。张霖歪着头,努力想理解这句话,但始终转不过弯来。倒是姜宇航先反应了过来,他脱口问道,难道生物和空间是一体的?张霖这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猛地睁大了眼睛。大祭司这才慢悠悠地回答道,不错,这就是我们与人类最大的不同点。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并没有由物质构成的实体身躯,因为我们的身体就是空间本身。
张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种由空间畸变所形成的智慧生物!为了方便起见,他在心里把他们称为“时空族”。在时空族的母宇宙中,不知因为何种原因,空间本身是极不稳定的,很容易形成各种皱褶,进而扭曲成各种复杂的微结构。这些微结构天然地具有分形特征,因此,这些异界生物的物理本质,可以说就是一团具有分形结构的扭曲空间。当然,某些物理学理论——比如弦网凝聚理论认为,在我们人类的宇宙中,所有的基本粒子都是时空结构的某种集体激发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宇宙的物质和时空也是一体的。但无论如何,在宏观层面,物质和时空仍然具有清晰的边界。在现实中,人们习惯的仍然是传统的牛顿时空观——物质是实体,而时空只是物质存在的场域。可是在他们的宇宙中,即使在现实层面,物质和时空的边界也极为模糊,以至于他们的科学家很早就发展出了类似广义相对论的时空理论,甚至把引力也纳入了统一的规范之中。同样的,他们也很早就发现了物质的波粒二象性,也就是说,任何物质都既具有粒子性,也具有波动性。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提出了一套自己的量子理论,并最终完成了和广义相对论的统一——这正是人类所梦寐以求的大一统理论。
可是,虽然时空族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本质有着比人类更深刻的理解,也建构了极为优美的理论物理学体系,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宇宙时空本身的不稳定性所带来的便利。在实用科学的领域里,他们其实并不比人类先进多少,一些领域甚至还远远落后于人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基于大规模集成电路的各种智能电子设备。在他们的宇宙中,最先进的超级计算机的算力可能还比不上人类的一部普通手机。因此,在面对时空裂缝与依附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两者在其他环境因素的影响下如何发展的这类问题上,他们的科学家往往就会变得束手无策了。因为这类与相互作用有关的问题,一般是很难通过解析的方式获得精确解的,早期只能通过近似得到一些定性认识,最终还是要依靠数值计算的方式来得到足够精确的结果。这就需要用到大规模的超级计算机了。
所以,他们把张霖和姜宇航引来了这里。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了宏硕研究所。除了小王,他们还在研究所里安排了数十个暗桩。一开始,他们的目的是限制人类对时空裂缝的研究,因为他们很害怕被人类科学家发现其背后的真相,从而对他们的宇宙移民计划造成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张霖在课题研究中屡屡碰壁的原因。但最近一两年,他们放宽了这种限制,不再干扰张霖和宏硕研究所的研究了,只是加强了监视的力度。因为他们自己的科学家遇到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如何在增加宇宙间虫洞宽度的同时,维持它的稳定性。在通过孢子侵入人类的宇宙之后的第二年,他们竭尽所能地扩大了通道的宽度,终于能够让一个完整的意识体穿越到新的宇宙中了。但迄今为止,这种类似“虫洞”的通道,其宽度仍然极为有限,而且维持其稳定所需的条件极为苛刻,因此,它只能让极少的一部分人移民到新的宇宙中。虽然验证了跨宇宙移民的可行性,但这种实验性质的小虫洞,是无法满足大规模移民的需求的。而想要扩大虫洞的规模,除了需要更高的能量打开破口,更重要的是在输运的过程中维持虫洞和时空裂缝的稳定性。如果是在真空状态下,这一问题并不复杂,但在新宇宙中的时空裂缝,必须依赖附着物才能稳定存在,这一来就把一个理论物理的问题变成了一个凝聚态物理的问题了——这正是他们最不擅长的领域。而张霖和姜宇航等人,不仅对时空裂缝极为熟悉——事实上,他们也是地球人里唯一对时空裂缝有着深入研究的科学家了,而且在宏硕研究所里还有着一个超级计算中心,对于需要进行数值计算的问题来说,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条件。因此,他们开始关注宏硕研究所里开展的课题,想要借他山之石,攻己方之玉。本来他们还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可惜最近一段时间一来,母宇宙的状况突然恶化,很可能很快就会爆发灾难。他们没法再等下去了,索性便和张霖等人直接摊牌了。
时空族的科学家们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做了大量研究。他们把自己的研究资料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张霖和姜宇航,希望两人能在他们的研究基础上,通过数值计算得到一个精确解。他们在木屋中为两人准备了笔记本电脑,这两台电脑都是可以和外界联网的,也因此可以连接到宏硕研究所的超级计算中心,提交计算任务。当大祭司向张霖等人说明这个要求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很意外。孙剑还是坚持认为这其中一定有阴谋,事情肯定不像大祭司说的这么单纯,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逃也逃不出去,只有先让张霖和姜宇航答应下来。大祭司承诺,在得到精确解之后,会立刻把他们放回去。换句话说,他们再次成为了人质,维持会则成了绑匪。
当晚,姜宇航和张霖在门外聊了很久。大体上,他们相信大祭司所说的话,但对一些细节则抱有疑虑。比如,大祭司一再强调,时空族侵入后,不会对人类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即便少部分依附在人类的大脑中,也不会影响被依附者的意识。况且,这也只是暂时的。目前寄生在人类脑中,唯一的目的是通过祭司展示的“神迹”,壮大火神教的势力和影响,从而借助信徒的力量帮助他们完成“榕树计划”。
这个计划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种植榕树,最终让榕树的气根彼此相连,形成一个完整的根系网络。其实,人类在用榕树搭建盆景的时候,已经使用过让不同榕树彼此融合生长的方法,这样可以快速得到一棵较大型的榕树盆景。所谓榕树计划,不过就是把这个过程放大到了全球的尺度,让整个地球变成一个榕树盆景。根据估算,计划进行时,在亚欧大陆上将同时有四千五百亿株榕树被培育生长,非洲大陆和美洲大陆各有两千多亿株,澳洲也有一千多亿,全球合计种植约一万亿株榕树。在其大致成形后,这些榕树将通过人为的技术干预进行融合生长,最终全部融为一体。
距离接近的榕树植株的合体拼接,通过传统的园艺手段就可以做到。但跨洲际的植株融合,则需要通过横跨大洋的人造根系来完成。通过在榕树根系的分形结构中附着时空裂缝的方式,时空族的科学家们已经学会了对根系的生长进行调控的方法。最初级的调控,是通过影响各种激素的分泌,促进榕树的根系向更深和更远处延伸。当根系深入到一定程度后,水分和无机盐的分布会减少,氧气含量也严重不足,这些都会影响根系的进一步生长。因此,通过一个横贯上下的纵向裂缝,从上往下进行养料的输送就变成了必需的条件。但这些调控仍然远远不够,因为在构建跨洲根系网络时,榕树根系通常处于地下几公里至十几公里的深度,以便从海底穿过,就像海底电缆一样。在这种深度下,仅仅是极高的压强就可以瞬间把榕树根系压得粉碎,没有任何根系可以在这样的深度下生长存活。因此,维持会的祭司们仿造榕树根系的结构,用铁、钴、镍等元素的合金,生产制造了一大批人造根系。制造的过程很简单,先让时空裂缝附着在榕树根系上,然后再从裂缝入口出灌入大量合金微粒,调控它们的出口,让这些元素均匀覆盖在裂缝的全部表面。这样,通过裂缝对根系结构的附着模仿,沿着裂缝成型的合金也就自动形成了根系状的分形结构。最后,再把这些人造的合金根系铺设在海底,便可以将所有大洲的榕树根系网络全部连接起来,从而形成一个全球性的分形网络环境。
听到这里的时候,姜宇航说,这个人造根系的制造过程似乎和3d打印很像。张霖说,我倒是觉得更像蚂蚁窝。姜宇航露出疑惑的神色,张霖说,我在网上曾经看过一个视频,有一个艺术家将熔融的铝水倒入一个蚂蚁窝里,待其冷却后挖出来,铝水就凝固成了蚂蚁窝的形状,滋蔓丛生,四通八达,不觉得和他们的人造根系很像吗?姜宇航说是,说不定他们还是从那个视频里得到的灵感呢。
张霖问大祭司,为什么要选择榕树。祭司回答道,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榕树的生长速度较快,而且其通过气根蔓延的方式,也便于用来扩展其分形网络的覆盖范围。其二,时空族科学家在经过大量实验之后发现,榕树枝干内部的分形网络结构,其分形维度和时空裂缝的分形维度最为接近,因此是时空裂缝进行附着的最佳载体。说到这里,祭司感叹道,虽然地球环境中天然地具有数量众多的分形结构,具备了让时空族生物进行移民的基本条件,但大部分分形结构的维度和空间生物本身的分形维度差异巨大,因此只能用于暂时歇脚,并不适合长期附着生存。因此,在进行大规模移民之前,他们必须将目的地的环境稍作改造,以便更适合时空裂缝的附着——这就是榕树计划的本质。姜宇航点了点头,他觉得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就像人类曾经提出要改造火星环境以便移民一样。大祭司说,人脑的分形维度一般在27左右,这对于异世界的空间生物来说,稍微有些高了。虽然他们可以适应的分形维度在21到28之间,但最舒适的维度环境还是23左右,这正是榕树枝干的分形维度。所以,一旦榕树计划完成,所有寄居在人脑中的空间生物就会立刻离开那里,转移到榕树系统之中。根据他们的估计,一个由一万亿株榕树所构成的统一网络,已经足以提供他们星球上所有人进行移民附着之用。
所以,关键问题又回到传输的虫洞上。只要能让扩宽的虫洞维持稳定,大规模的移民行动立刻就可以开展起来。而这,正是他们交给姜宇航和张霖的重要任务。然而,祭司所说的这些,真的可信吗?姜宇航对张霖说,如果移民完成后,他们不从人脑中撤走,如果他们找到了可以控制人类意识的方法,那我们岂不是彻底变成了他们的奴隶?再说了,一旦移民启动,数量庞大的异界生物进入我们的世界,生存环境和文化差异如此巨大的两个智慧种族,真的可以和平共处吗?张霖说,你的意思是,不配合他们的研究?姜宇航说,研究可以先进行着,我们不妨先建立一些数学模型,提交一批细枝末节的计算任务,但对于核心问题暂时不要触及。张霖想了想说,也好。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夜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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