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了囊泡的话题之后,姜宇航终于想起了一开始的问题,于是问谢俊洋,你刚开始似乎说到了什么传言,那是怎么回事?谢俊洋趴到窗口边,向外看了看,然后把窗帘拉得更严实一些。孙顺说,放心吧,外边没人。谢俊洋说,是,不过还是谨慎一点好。他从方桌上拿起水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姜宇航想,看来这事不简单,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谢俊洋先喝了一口水,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关于那个传言,其实在底层教众里流传甚广,据说最早是从运输队里传出来的。相信的人很多,但大部分人还是不信的。上面好像也找了一些祭司出面,澄清过一两次。但传言这种东西,你不澄清还好,一澄清,反而信的人更多了。这么一来二去的,上面好像也想明白了,不再回应这事了。孙剑忍不住了,问,到底是什么事?谢俊洋说,有人说大祭司想谋反。孙剑说,你刚才不是说,大祭司已经是一把手了吗?谢俊洋说,在这边,当然是一把手,但在老家,他上边可还有人呐!孙剑问,那你信吗?谢俊洋说,我本来是不信的,不过现在倒有点信了。
原来,传言里有一个细节,说亚洲区大祭司肆意操控天使选拨结果,在评选过程中刻意提拔了大批自己的同乡亲友,在火神教中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宗族集团,并借此掌控了教中的大部分核心事务。据说,大祭司被侵蚀前的人类身份,其出生地是巴中市的小林村。这一说法从未得到证实,但相信者不少,证据就是,在近几次选拔的天使中,来自于小林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人觉得这显然是大祭司在培养自己人,是其意图不轨的直接证据。但也有人说这只是人之常情,说明不了什么。
小林村是一个人口超过五千的大村,主要以赵、王二姓为主。近些年来,维持会以打工的名义从村里招募了大量人手,其中不仅有青壮年,连老弱妇孺也招了不少。这些人在同乡的鼓动下,几乎都信了火神教,而后,其中近半数的人又被选拔成了天使。这就是一直被人诟病的地方。要知道从教徒中选拔天使的比例是极低的,基本上可以说是百里挑一。而一旦选拔为天使,就意味着拥有法力,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所以,对于选拔过程的不公平,底层教众传出各种怨言,并不奇怪。谢俊洋说,改`革开放以后,小林村的村民很多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人几乎都已经入了教,于是有传言说,大祭司派出了很多探子,去各地联络那些外出打工的村民,争取把他们也拉进来。现在看来,那个哑巴很可能就是这种探子。他和赵哥、郑飞二人有点亲戚关系,所以让他去拉拢二人。孙剑说,听上去跟传销似的——不过想想也是,传教传销,都要“传”嘛!姜宇航插嘴说,赵哥和那个瘦子,最后是让研究所里的小王带过来的。谢俊洋说,是,小王也是大祭司的人,这一点众所周知。姜宇航说,所以他们两个也入教了?谢俊洋点头道,不仅入了教,而且那个赵哥据说已经内定要选为天使了。
姜宇航说,我对这个选拨过程挺感兴趣,具体是怎么做的呢?通过考试吗?谢峻洋说,哪有什么考试,就是由祭司助理将相关人的资料搜集汇总给大祭司,然后大祭司逐一面试,通过感应来确定人选。姜宇航问,怎么个感应法?谢峻洋说,据说就是把手放在选拔者的额头上。姜宇航说,那换句话说,也就是大祭司一个人说了算,反正她感应出了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谢峻洋说,可不是嘛!
这时,孙剑突然举起手,说,有人来了。谢峻洋赶紧溜进地缝里,躲了起来。孙剑几步走到门边,突然把门拉开。外面站在一个陌生男子,穿着教徒的服装。他似乎正想敲门,没想到门突然开了,有点发愣。孙剑问,你来干嘛?那人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答道,祭司大人让我来带各位客人去参加附神大典。孙剑问,什么是附神大典?来人说,昨天选出了一批新的天使,要在大典上为他们加注神力。姜宇航听明白了,附神大典应该就是为了在地球人的脑中注入时空裂缝而召开的。他问,一定得去吗?来者说,大祭司特地让我转告说,在大典上正好可以给各位客人解答一些疑问,或许有助于你们解决目前手上的任务。孙剑突然一拍桌子,说,好,去就去,正好会一会你们的大祭司。自从来到天坑,几乎无一时不听到“大祭司”三个字,可至今却难得一见。虽然在地下影院曾听过大祭司的声音,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但大祭司究竟是男是女,仍然无法断言,至于其长什么样貌,就更是无从知晓了。来人说,祭典即将开始,请各位马上跟我走吧。姜宇航说,那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来人说,不用换了,赶紧走吧,快来不及了。姜宇航说,这么急吗,那行,走吧。来人转身便向外走去,姜宇航等人连忙跟在后面。不多时,谢峻洋也从木屋里溜了出来,混在一行人里,紧跟在张霖和胡一杭身后。张霖轻声问,你怎么也来了?谢峻洋说,大典现场人来人往,或许有机会趁乱溜走。张霖紧张地看了看前面的领路者,但那人始终大步向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
这时,孙剑凑到姜宇航身边,小声道,你注意看那人的左脚脚腕。姜宇航疑惑地看一眼孙剑,然后再向前看去,没看出什么来。孙剑提示道,有血迹。姜宇航又看了一遍,这才发现那人左脚的裤腿处有一道紫黑色的污迹。他说,那是泥印吧?孙剑摇摇头,说,绝对是血迹,而且你看他的左手,一直扶着腰腹处,那里肯定受了伤。姜宇航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孙剑说得没错,那人的左手确实一直放在腰腹处,行走起来,姿势稍微有些不自然。孙剑又说,据我观察,他腰部受的是刀伤,伤口很长,但是不深。姜宇航想,这你也能观察出来?他问孙剑,这人受了伤,又能说明什么呢?孙剑说,这种刀伤不太可能是自己造成的,所以这人多半是与别人发生了争斗,而且很激烈,动了刀。从血迹颜色和他的反应来看,伤口应该很新,我估计受伤时间不超过一小时。那么就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在来接我们的路上受到了袭击,于是受了伤。姜宇航点了点头,听上去很合理,又问,第二种可能呢?孙剑说,第二种可能是,他袭击了前来接我们的人,很可能杀死了对方,在这过程中自己也受了伤,然后顶替了这人,自己来完成这项任务。
这个……应该不至于吧?姜宇航说。他发现经过孙剑这一分析,事情变得越来越偏离正轨了。孙剑说,我的判断是,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要远高于第一种,因为他一直在掩饰自己的伤势。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甚至可以向我们直言他受到了袭击,让我们路上小心。姜宇航顺着孙剑的思路想了想,确实很有道理。由此看来,前面这个领路人,很大概率是个冒名顶替的了。可是,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姜宇航问孙剑,孙剑摇摇头,凑到谢俊洋身边问,附神大典都在哪里举行,你知道吗?谢俊洋说,在附神台,那地方在天坑的最东侧边缘。孙剑说,那我们现在走的方向对吗?此刻,一行人正在茂密的榕树林里穿行,脚下是曲折狭小的土路,两旁的榕树枝叶向路中央倾斜过来,盖成一个厚实的绿色顶棚。谢俊洋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说路没错,确实是去附神台的。孙剑皱了皱眉,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起来。如果这人带领的方向是错误的,他还安心一点,至少这可以解释他冒充领路人的原因,可他却仍然向着附神台而去,这意味着他的目标并不在自己这几个人身上。麻烦了,孙剑想,这下搞不好会出大事情啊。
天坑底部面积很大,再加上植被繁茂,一行人走在路上,很少看到其他人。但孙剑隐约察觉到,其实是有人在监视他们的。这些监视者隐藏在暗处,目送他们前行,并没有其他动作。孙剑想,或许他们和领路者一样,也已经换了人。
在小路上拐了半个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附神台。这里已经是天坑的边缘,陡峭的崖壁就在不远处。附近的榕树枝干明显经过了人为的生长干预,在数十米高的地方互相纠缠在了一起,密密麻麻地,严丝合缝,从而形成了一个高悬于地面的木质大平台。从枝干上长出的树叶在平台上铺展开,像是为其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一部分枝叶从平台上隆起,架成座椅一样的形状,上方还形成了一些装饰性的图案。在平台的周围有一些台阶,同样由榕树枝干生长而成。如果只是这样,那这个平台也并不稀奇,从本质上来说,也就是一个巨大得离奇的盆景而已。
但它并非如此。
姜宇航一行人走出枝叶的笼罩,到了真正能看清平台的开阔处,立刻就被这里密密麻麻的各式树瘤所吸引住了。不管是在平台下方的那些起支撑作用的气根上,还是在平台上方那些扭曲缠蜷的座椅附近,到处都是瘤状的结节。小的有拳头大小,大的直径足有一米。树瘤的形状也有细微的差别,虽然大部分都是球状,但仔细看其实并非标准的球状,而是椭球状,扁率和偏心率多少都有些差别。不少树瘤还彼此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异常复杂的结构。
张霖走近一个树瘤,仔细看了起来。虽然已经知道,在火神教对时空裂缝的应用过程中,树瘤充当了分形机械的作用,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密集的树瘤群。他发现大部分树瘤的表面都有细密的纹路,立刻就想到,这一定是在反复膨胀的过程中留下的痕迹。理想状况下,分形晶体可以在时空裂缝湮灭后恢复原状,但在实际的“膨胀-收缩”过程中,由于各种损耗和扰动的存在,最终状态和初始状态多少会有所差别,这就不免会在分形晶体上留下各式痕迹。现在,悬挂在张霖面前的这个树瘤,其表面的细纹分为两种形态,分别留存在椭球形的两侧。两种细纹呈现出平行排布的状态,间距都很均匀,但一侧的细纹很密集,而另一侧则较为稀疏。这种没有交叉点的细纹,通常意味着它的形变过程是较为简单的。张霖很快就分析出,这种细纹是在单向的弯折过程中留下来的。也就是说,这个树瘤在激活后,会向一侧弯曲,于是在弯曲的内测产生了较为密集的细纹,在外侧则留下了较为稀疏的细纹。明白了树瘤的形变状态后,再结合它所处的位置,就不难明白其在整个系统中的作用了。张霖指着树瘤对姜宇航说,这是一个曲折升降机构,可以通过调节其曲折程度,让连接其上的纵向木杆升高或降低一定的距离。姜宇航点了点头,很快也指出了另外一些树瘤的作用,其中有一个可变凸轮,一个自动力连杆,还有一个颇为精巧的擒纵机构。
张霖感叹道,这整个附神台,就是一个大型的自动机械啊!这种复杂程度的大型机械装置,真是前所未有,连苏颂的水运仪象台都远不能及吧。姜宇航说,规模上的差距还不是最重要的,两者的本质差别还是在动力源分布和设计理念上。事实上,不管在古代还是现代,绝大部分的机械装置,都依赖于一个单一的动力源,或是畜力,或是水力,或是弹簧,或蒸汽机,或核反应堆。即使采用了分散式驱动系统的动车组列车,即使在每一节车厢中都布置了独立的动力装置,其动力源仍然是有限的,绝大部分机械零件仍然是在其他物体的带动下而运转起来的。而由各种分形晶体所组成的大型机械系统则完全不同。由于时空裂缝可以渗透到每一个分形机械的零件中,从而带来一系列预先设计好的形变,以此带动整个系统的有序运转。从某个角度来说,系统中的每个零件都是其动力源之一。因此,分形机械系统的动力源是极端去中心化的。正是基于这样的动力源分布特点,它们的设计理念也就与传统的机械系统大相径庭了。张霖说,现在想想我们的章鱼飞船,可真是够简陋的了。姜宇航说,的确,而且设计也很有问题——我们还是在按照传统的集中式动力分布特点来进行设计的。张霖说,我现在已经想出了好多修改方案,等回去以后好好改一改。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孙剑插嘴道,别瞎想了,能不能逃出去都不好说呢。
附神台边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过整个场面却异常地诡异,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并不和旁人交谈,似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孙剑问谢峻洋,这氛围正常吗?谢峻洋说,好像不太对劲。孙剑想,果然,一会儿肯定会出事。不过出点乱子也好,局面越混乱,对自己越有利。
当人群已经把附神台周围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的时候,一声闷响从台子下方传来。附神台像一只远古巨兽,缓缓地动了起来。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