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玄白!”苏家姑母苏夫人火气冲冲地进来,戴满金玉戒指的手往桌上一拍,扬下巴质问,“你小子是真不怕脏啊?什么样的货色都敢往家里领!”

    方才还唇边带着浅浅笑意的慕玄白,闻言眸光瞬间变得阴鸷。

    “脏?货色?”

    少年低低重复,桌底下,那瑟缩着的娇小身影眉眼低垂,耳朵尖与眼尾都泛起了可怜兮兮的红。

    慕玄白脊背后仰靠坐在椅子上,抱臂挑眉,嗤笑道:“姑母是在说我姑父吧。”

    苏夫人在娘家北疆养出了一副火爆脾气,嫁来京城苏家十多年,至今未改。只是苏国公府的那位国公爷,近年来愈发风流,总爱流连花街柳巷,渐不把苏夫人放在眼里。

    苏夫人哪能是任人揉捏的性子?

    她在京城各处秦楼楚馆都安排了人,是以昨晚宴席上的事,她一早就知道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赶来荣安侯府,找这不让人省心的亲侄儿算账。

    好心劝导却被呛,她恨不得给他一脚:“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大哥大嫂真是把你教得无法无天了!”

    慕玄白慢条斯理地转着笔杆,语气却无比认真:“姑母,柔柔比谁都干净。”

    暗处,那双含了水雾的眸霎时抬起,带着湿漉漉的震惊仰视他。

    “干净?我知道她,有人花百万两买她初夜,结果被你截了胡!”苏夫人翻着白眼,苦口婆心道,“你瞧瞧她这出身!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了,就是哪个小门小户的,谁好意思要她?抛却这点不说……”

    她往周围一看,见没别的外人,压低声音直说了:“你可别忘了上面那位把你召回京城为的是什么。别哪天要死在这女人手上了,你还乐呵呵递刀呢。”

    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懂的道理,譬如陆英,昨晚劝了慕玄白一路,却被慕玄白一脚踹得吱不出声。

    冷脸听完这些,慕玄白英挺的眉越皱越深,却忽觉一片柔软触上了他的脚踝处。

    慕玄白敛眉低头,是一只细白的手无助地攀上了他的锦靴。

    颜柔柔美眸含泪,对他无声摇头,像一朵羸弱的菟丝花,任何一点风雨都可能将她摧折。

    慕玄白移开目光倾身往前,手肘还撑着桌面摆弄砚台,另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却悄然覆在她一头乌发上,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揉了揉。

    他冲苏夫人浑不在意地笑道:“我说的干净,与她是否行过梳弄礼无关。”

    苏夫人被气笑了,拉把椅子往桌前一放,要坐下和他好好掰扯掰扯。

    慕玄白却不耐烦道:“好了姑母,您就别啰嗦了。我既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就未必不能在百官面前取那位的项上人头,又何必怕什么美人计。”

    “幼稚!天真!”苏夫人刚不假思索地骂完,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你小子还学聪明了,想来个反间计?”

    收了颜柔柔,再策反她?

    慕玄白不置可否,藏在桌底的那只手,已经百无聊赖地缠弄起颜柔柔乌顺的发丝了。

    颜柔柔在黑暗中僵住,刹那间思绪回到了昨晚。

    昨天是老鸨为她筹划了九年的及笄日,争春楼内挤满了要一睹她真容,竞价与她行梳弄礼的人。

    她站在二楼,垂眸听老鸨的音量跟着自己的价格水涨船高,一直涨到三十万两。

    这已经是个闻所未闻的数字了。

    颜柔柔掀帘去看,脑满肥肠的男人们挤成一堆,那些贪婪的目光好似有了实体,如一层肥厚的油脂,将她的心跳声一点点淹没。

    料想再没人能报出更高的价,那个走一步晃三下肥肉的中年男人眯着绿豆眼一眨不眨地盯她看,往二楼上来。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高喊:“一百万两。人,我要带走。”

    方才还喧闹的争春楼瞬间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不敢相信地看向那名慢悠悠走近的华服公子,自动为他开出一条道。

    人群中有人吸气:“不愧是宣平王府的高世子……”

    高洛青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高门纨绔,府内妻妾成群,干得荒唐事太多,花百万两买个妓子放别人身上叫稀奇,放他身上叫不足为怪。

    被众人注视着的清俊贵公子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扇着扇子,冲她轻浮地挑挑眉:“争春楼的花魁,果然名副其实。这一百万两,值。”

    老鸨高兴地几乎要晕过去,颜柔柔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宣平王府和刚才那个富贾之家,不是一个概念。

    ——没那么好逃。

    她当然嫌这底下所有男人脏,却不怕自己早晚被染脏,她只怕要在这泥潭里蹉跎一辈子。

    她要以这些人为跳板,宁死搏一次假死脱身。

    而现在,不论是被高洛青收入房内,还是养为外室,只要沾上了皇亲国戚,她计划的实行难度都会大大增加。

    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报出比一百万两更高的价了,即便有,也只会是个更大的火坑。

    颜柔柔盈盈一拜,挂上欢天喜地的神情,谢公子赎身之恩。

    老鸨兴奋地为她收拾打扮,众人哄闹着将她与高洛青一同送进花阁。

    门被关上,喧嚣阻隔,一把扇子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同落在她脸上的,是那种熟悉的打量货物的视线。

    颜柔柔目含春意地与高洛青对望,果然见男子眸中燃起了幽深滚烫的火。

    他耐心地用扇端擦过她的面部轮廓,描摹她的眉眼与唇,又顺着她脖颈划过丰盈划到纤薄腰腹,那火几乎要顺着扇子点燃颜柔柔一身衣裙。

    可最后,他只是舌抵腮帮,不甘而愤恨地用扇子轻拍了下她的脸,停了动作。

    他压熄眸底的火焰,后退几步正视她,沉声问:“慕玄白,北疆慕氏,今日刚从京城回来的荣安侯府的世子,你可知道他?”

    ……

    高洛青不碰她,还乘马车将她带到宣平王府喝到一半的晚宴上,要她引诱他所指的那位少年将军。

    她一眼看去,便在一堆华服纨绔里看到了那一身玄衣的少年郎。他一脚踩凳,一手把玩酒盏,坐姿比所有人都随意放肆,却好似一抹干净的烈阳,被孤立在了阴湿的黑暗里。

    颜柔柔不动声色地想,这样的少年,比那肥硕的中年男人和久历情场的髙洛青,都好对付得多。

    她表面诚惶诚恐地吃下高洛青递来的药丸,答应为他刺探消息,心里已然开始了新的谋划。

    如今听到慕玄白本就有策反她的意图,颜柔柔并不意外。

    这样一个能让高洛青花大银子出美人计这种下下策来对付的人,不可能简单。

    她只是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警醒她,该交代交代了。

    “你看看你,就算不喜欢这些字啊画啊的,也不能这么糟蹋吧!”读懂慕玄白的意思后,苏夫人松了口气,视线一放下,看到这乱七八糟的书桌眉头又皱起了。

    苏夫人操心地想弯腰替他收拾。

    颜柔柔几乎能感受到危险的迫近,梗着呼吸,柔弱无骨地将头靠上少年的膝盖,双臂轻轻抱住他的腿,一副将他视作自己唯一可依附的天神的姿态。

    慕玄白本缠弄她发丝的手指因此碰上了她嫩腻的脸颊,呼吸僵了一瞬。

    他指腹摩挲两下,权作安抚,叹息着用另一手臂压住画卷:“哎呀姑母,您不懂。”

    苏夫人弯到一半的腰停住,斜睨他一眼:“咋?你还比我懂了?”

    她站起来一掌拍在他小臂上:“起开,别压坏了!”

    少年做作地“嘶”一声揉揉小臂,胳膊肘却还死死压着画卷,仰脸冲凶巴巴的姑母道:“我就爱这么看,不这么看,我看不下去。我记得姑母原来在家的时候也喜欢把祖父送的字啊画啊的随便摊开乱摆,怎么就不许我这样了?您那时候弄毁的字画可比我多得多。”

    突然被侄子提起自己少女时代在娘家的日子,苏夫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和怅惘。

    她嘴角往下撇去,瞪他一眼,可到底是收回手了:“没大没小,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跟我这么说话了。”

    苏夫人心里暗暗叹息着,终于开始将这多年未见的侄儿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透过他熟悉的眉眼,猜想已至中年的大哥大嫂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可越看越觉得,他长得更像那个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父亲一点。

    眼角泛起酸,苏夫人不想在小辈面前露出这没出息的一面来,她翻着白眼背过身,凶巴巴地警告他:“小心那个狐媚子!别自作聪明,以为自己个儿真能对付得了那群人。遇事别忘了,你在京城还有我这么个姑母。”

    说完她就火急火燎地走出去,“哐”一声摔了门。

    慕玄白起身,任由书画卷滑落露出栖在自己腿边的少女身影,大步迈出门。

    阳光洒落在他锋锐的眉眼,慕玄白斜靠门框,看那已不如他记忆中那般纤细利落,可气质仍然熟悉的背影,笑着大声回应道:“好,当然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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