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娉娉婷婷的少女已立在桌边,将散乱的画卷一个个收起。
慕玄白走到她背后,抬手扳过她纤瘦的肩膀,拿起她手里卷到一半的画卷,笑眼看着她问:“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颜柔柔顶着少年直白的视线,迟缓地垂下眼帘。她葱白的指绞在一起,泪珠顺着眼角无声滚落:“奴家身贱,无话可说。”
他明知道她的身份,还毫不犹豫地将她带回府里,闹她哄她,又刻意让她听到那些话,为的是什么?
是让她主动交代,心甘情愿反过来替他把错误消息传递给高洛青?
颜柔柔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这个。只要他们配合得好,她也能得到那每月都会发作之毒的解药。
但以现在的情势看,慕玄白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他每一步都走得看似莽撞冒失,可没有一步,不是在给人下套。
颜柔柔知道自己大概也被他套牢了。可在算计上谨慎理性的人,未必能算得清感情上的桩桩件件。
方才听他和苏夫人的对话便知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对她虽没有半点真情实意,但至少不排斥。
不排斥,那她就有机会对他发挥九年所学。即便他真能始终对她不动心动情,她也能做到让他离不了自己。
少年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手中画卷被捏得褶皱,可嗓音竟比预想中柔缓:“说出来,我都会帮你。”
颜柔柔苦涩地摇摇头:“正如苏夫人说的那样,我出现在小侯爷身边,全是他人安排,如今身份暴露,奴家怎样都是个死。”
她决绝跪下,脊背挺直,脖颈却弯低,姿态卑怯地连他靴尖都不敢看:“求小侯爷赐我一死。”
颜柔柔干脆加大他策反的难度。他绕那么大圈就为了策反她,说明他不会轻易地让她死,毕竟还有点用处呢。
良久,对面都没发出声音。
颜柔柔想,大概是因为她的反应太超出他的预料了。
忽然,一片阴影压下,面前的人蹲了下来。
伸来的长指扣住她下巴,指腹薄茧磨得颜柔柔睫毛颤了颤,不得不抬起泪眼与他对视。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看不懂慕玄白的眼神。
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里,有怒也有怨,有急躁也有怕意,一眨不眨盯着她时,像质问也像控诉。
“你觉得我帮不了你吗?”他一字一顿似在证明,“颜柔柔,我能的。”
颜柔柔眸一垂,滚烫的泪砸在他虎口,颤着音道:“可高公子对我有恩。他花费百万两银把我从那火坑里救出来,就算没有蛊毒的威胁,我也甘愿为他效劳。奴家虽身份微贱,但绝非忘恩之徒。”
她直接将对他表诚意,改成了对高洛青表忠心。
对面少年的呼吸重了又重,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连捏她下巴的力道都深了些。
“那你接近我就仅仅为了这个?”
颜柔柔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
“说实话。”慕玄白再度迫近她。
“奴家……”颜柔柔纤肩一颤,痛苦地闭上眼,“不忍害您。”
少年一怔,眼底那抹冰寒的复杂情绪瞬刻间融化。
他难以抑制胸腔内别样的情绪,只一遍遍轻轻抚着她的发,试图平复她害怕的颤栗。
“您与我素不相识,却对我那样好,我哪忍得下心害您?您能发现我的身份就好……”颜柔柔解脱般闭唇微笑,“两端恩情难负,奴家唯有一死可解。请小侯爷成全!”
“我偏不成全。”
慕玄白扣住她后颈,动作并不轻柔地替她擦去眼泪。
颜柔柔的迷茫掺了几分真:“为什么?”
慕玄白盯着她耳垂上那枚红痣,沉默片刻:“……因为喜欢。”
见她懵然,他缓缓收敛了情绪。
再一抬眸,他笑得露出虎牙,大掌重重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拉起:“别想太多。我抢你回来,就是因为喜欢你,仅此而已。”
光线明亮的书房里,身姿英挺的少年朝还没反应过来的她歪了一下头,语调忽然又骄傲得上扬起来:“以后不准奴家来奴家去的,小爷听着烦。”
遇到对手了。
颜柔柔摸了摸被他指茧刮得有些痛的眼尾,感叹他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她抬起被泪水洗刷后明亮如月的眼,殷殷望着他,话到嘴边却目光闪躲起来:“可奴家怎么担得起……”
“不要再让我听到奴家两个字。”少年不高兴地强调,“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你当任何人的奴,包括我。”
颜柔柔没等他说完就要感动得抬袖拭泪。
袖子还没碰上脸,少年长指一捏,把她脸抬了起来,边给她擦边犹豫着问:“……你这么爱哭,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
颜柔柔:“……”
跟被你用这力道擦脸差不多苦吧。
走出书房门,秋桑迎了过来,担忧地看着颜柔柔通红的眼眶,却不敢多问。
颜柔柔向陆英行礼,陆英仍视而不见,但把腰间剑握得更紧了。
她边走边整理仪容,心里复盘着刚才发生的事。
慕玄白一口一口喜欢她,多半是为了消除她的疑虑,目的是想以后利用她。
倘若真的喜欢,为什么从昨晚到现在,都不碰她?
颜柔柔清楚地知道,光凭这张脸,根本不足以让一个男人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欢自己。
她现已脱离了争春楼的管控,但依陆英的反应来看,府内暗处不知还有多少人盯着她,且她体内有蛊毒,时时受挟制。
不管慕玄白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她都得抓牢他,借着他的势把这些束缚一一蜕去。
回到偏房,秋桑终于忍不住了:“姑娘,是不是苏家姑母为难你了?”
颜柔柔笑笑,不答反问:“秋桑,你不嫌我出身不好吗?”
秋桑撇撇嘴,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嘟囔道:“但凡有个选择的余地,谁愿意到那种胭脂坑里去?谁又愿意做哪家的奴?我是运气好,长得不好看却遇上个好主家,侯府待下人极亲和,从不为难。姑娘你既然来了,不必纠结从前,好好服侍小侯爷,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颜柔柔敛目接过她递来的热茶,道了声谢。
看秋桑的言谈举止,不是个心眼儿多的。
那么多人猜出来她来这的目的不简单,想方设法地撵她走,唯有秋桑唠唠叨叨地劝她在这里好好安家。
“我到主家时,苏家姑母已经嫁来京城了,但听府里的老人说,她人很好的,并不以出身定人。可能是因为姑爷他……总之她不是针对姑娘你,往后有机会了你表现表现,她会对你改观的。”
颜柔柔心不在焉地听着。
苏夫人其实在争春楼乃至整个京城的秦楼楚馆都有名声。她为苏国公诞下一女,三个庶子皆由妾室所生。
前几年还好,这两年苏国公对她的态度愈发恶劣,夜夜眠花宿柳,更是争春楼的常客。
想来与北疆慕氏和京城这边关系恶化有所联系。
在秋桑的服侍下洗完脸上好妆,周嬷嬷从前院来了,说小侯爷请她过去一起用饭。
现在京城的荣安侯府只住着慕玄白和他从北疆带回来的人,再加个她,并不重视规矩。
“姑娘穿这身真好看。”周嬷嬷满意地打量颜柔柔,领着她往前院走,“以后姑娘想要什么款式的衣裳首饰,尽管告诉老奴。”
颜柔柔连说不敢,片刻后,进了正房,见桌前的少年嘴里咬着一根筷子,手里还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根。
瞧见她了,慕玄白将筷子一收,拉开身旁的凳子要她坐过来。
推辞不过,颜柔柔挪了过去。
桌上菜肴基本都是京城风味。
颜柔柔习惯少食,动了几次筷子便停了,身旁少年却吃的正香,添了两次饭,皱眉问她:“不合口味吗?”
听了她的解释,慕玄白打量她纤细的四肢,劝她多吃些,但也没强求,过会儿吃干净自己碗里的饭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推到她面前:“这上面是我近日会去的地方、与京城各家的往来记录,以及正在做的部署。”
颜柔柔听着心惊,迟疑着没动,少年却笑了:“都是真的,但不会伤我根本。把这些交给高洛青,足够还他对你的恩情了吧?”
让她还了高洛青的恩……然后呢?再还他的恩,帮他反递错误消息给高洛青吗?
倘若如他所说,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那以他在京城的孤立情势,即便伤不了他根本,也够他受的了,一不小心,还有性命之危。
何至于此。
但于她而言,总不是亏。
颜柔柔感激地想跪下道谢,膝盖才弯了弯就被少年扶起来了,慕玄白懒着语调道:“不准跪我。记得别急着给,等他催了你再依据消息轻重程度一点点给他,免得他起疑。”
犹豫半晌,颜柔柔细声问:“那这之后,我再帮小侯爷传些错误消息过去?这样,也算还了您的恩。”
慕玄白却嗤笑道:“我可没废物到要利用一个女子达成目的。你等着,等你还了他的恩,我就要了他的命。”
颜柔柔:“……”
好狂。
她更摸不准他的意思了。
真不用她对付高洛青的话,那他留着她还对她这么好,到底是为什么?
思索片刻,想想自己的脸,颜柔柔了然。
大概是要由她对付更难对付的人,所以才百般笼络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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