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树下。

    那个熟悉的身影,被繁茂绿树衬托得越发瘦削。风一吹,长发微微飘动,整个人却极静,像一幅画。

    彼此眼中,都有一闪而逝的惊诧。眨眼之间,陈念沂的目光,又变得深而静。

    几秒后,他起身,拍了下老曾的肩膀,“眼光不错,我收回刚才对你的鄙夷。”

    老曾嘴巴顿时张成了o字形,“你们认识?

    许鹿在沙发一角找到了被落下的袋子,见陈念沂直直地盯着自己,只能走过去打招呼。

    “嗨,好巧。”她语气略微生硬。

    陈念沂双手揣在裤兜里,帽檐压得很低,眼神深邃莫测,教人分辨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嗯,你又瘦了。”

    他嗓音随意而慵懒,但那双沉黑眸子里却水光流动,泛起若隐若现的波澜。

    许鹿眼底浮现浅浅笑意,是松弛,而非紧绷的那种笑,“你也是。”她难得用这种温和,却不疏冷的语气同他讲话。

    陈念沂穿着身宽松的黑色运动外套,的确是显得人更瘦了。

    他刚剪了头发,额前刘海挺短的,被帽子压着,身上的锐利感被削弱了不少,唇角微勾的样子,跟这街上来往的榕音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都有些复杂莫测。

    老曾坐在旁边沙发上,又好奇,又不敢开口,只能拿着本杂志浮皮潦草翻着,眼风却徘徊在两人身上。

    这哪里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陈念沂。

    那双洞若观火的狭长眼睛,情绪浓烈,像是要把人看进眼底。那短短两句对话,克制,礼貌,老曾却从中听出了点缱绻的味道。

    据他老辣的眼光分析,这两人肯定有问题。

    门口嘈杂声响起,有看琴的人进来。陈念沂微微侧身,将自己隐藏在室内的某个柱子旁。

    许鹿以为他要走,急忙拽住他,“我有话跟你说。”几乎是在刚才的某个瞬间,她便暗自做下了一个决定。

    陈念沂有些讶异,垂眸,扫了眼拽住自己那只纤细的手,笑了下,反手握住她,低声道:“去后面?”

    握住她的那只手,指尖有茧,触感熟悉,许鹿愣了两秒,见人多,不想闹出动静,便任由他抓着,道:“好。”

    门被推开,下了台阶,琴行后面是个花园。

    收音机里,老歌的熟悉旋律,咿咿呀呀,撞入了许鹿耳中。

    脚步跟着脚步,影子踏着影子,许鹿忽然有种走在时光中的错觉。

    似乎走着走着,就能走向明天。

    喧嚣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许鹿抽出手,拉开椅子坐下,视线落在四周那些花花草草上,一时间,并未开口。

    陈念沂也不着急,他将收音机关上,倒了杯红茶,推到她面前。

    “谢谢。”许鹿白皙的手指,握住那杯氤氲着热气的红茶,语气十分客气。

    “这个地方,你还记得吗?”透过花园里掩映的绿植,陈念沂的视线,逡巡在旁边的那条街上。

    “嗯,当然记得。”许鹿喝了口茶,笑说,“只不过,好些琴行都换了店主,不大认识了。”

    “老曾,其实是曾垚的堂哥,”陈念沂望着许鹿,眼神似乎带了点回忆的飘渺,“所以这家店,也还是原来那家。”

    猛然听到故人消息,许鹿心头浮上某种微妙的感觉,微怔了下,才道:“那我怎么没看见曾垚?”

    “去国外定居了,和他老婆开了家贸易公司。”

    “是那个金发姐姐?”

    许鹿记得,每回他们排练,曾奎旁边总有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两人黏黏腻腻,从不顾旁人的眼光。

    “嗯,还生了个混血宝宝。”

    似乎是被许鹿梨涡缀笑的样子所感染,陈念沂也不觉弯起了唇角。

    望着眼前那张笑脸,霎那间,许鹿却有些恍惚。

    似乎,从秦姐家的那次火灾后,他便越来越温柔了,不再咄咄逼人,不再以霸道的口气跟她说话,甚至,开始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

    她垂下眸子,静了几秒后,将话题拉了回去,“既然在国外定居了,以后应该很难再见面了吧。”

    山高水远,她早已翻过崇山峻岭,而学生时代那些人事,也被她远远抛在身后了。

    “真正想见的人,”陈念沂的散漫视线,落在浓荫一角,像是完全没有焦点,“不管多久,总会见到的。”

    冬日的榕城,暖阳难得倾泻而下,雾霾被驱散,光点在花园里跳跃,像点燃了一个春。

    许鹿背光而坐,在她身后,是一整个斑斓的林间世界。

    陈念沂转过头来,他仿佛看见了林间那只熟悉的精灵,依旧澄澈如初。有什么东西,轻轻坠在了心间。

    他拿起杯子,将眼底情绪悉数隐匿。

    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有时间,或者说,放下某些执念,真正像个老朋友那样,聊聊过去。

    仅仅是聊聊过去的人和事,没有追问,更无关乎未来。

    玻璃杯里的红茶已见底,许鹿双手捧着杯子,指节微微加重力道,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

    “我已经知道钱是你给的了,”她直入主题,语气不卑不亢,“我会尽快想办法还你的。”

    陈念沂拿杯子的手顿了顿,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才放下杯子,撩起眼皮,神色柔和地看向许鹿。

    “你不用太过在意,那笔钱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是啊,对你们那个圈子的人而言,那笔钱的确微不足道。”

    许鹿并未嘲讽,脱口而出的,不过是亲身体验到的现实,“但对别人来说,却是救命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念沂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抱歉。

    “我知道。”许鹿勉强笑了下。

    “许鹿,如果你心里实在不舒服,可以写借条给我。”陈念沂似乎看穿了她,小心翼翼维护着她那点自尊心。

    许鹿感激地点头,忽然垂下眼眸,盯着桌上的某条纹路,声音很轻地问他:“那房子的事,还作数吗?”

    这世上的事,本就该愿赌服输。

    就像她当年选择执意追随他,那么后来的结局,便该她去承受。

    又如同此时,她输了比赛,本就该兑现约定。一二再,再而三地逃避,最后还是逃不过,反倒因无力偿别人的好意,而心生愧疚。

    陈念沂几乎是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他收了一身的懒散,凝眸望向许鹿,目色沉沉,压抑着心头的喜悦。

    “当然。”

    他自然不会蠢到去问许鹿为何会忽然改变心意。

    口是心非的话,他听了太多。而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罢了。

    三天后,许鹿站在闹市区某个高级公寓门口,神情有些恍惚。

    她最终,还是搬到陈念沂家楼上。

    从一座城市最湫隘破败的老小区,搬到了最富丽堂皇的高级住区。

    在门口立了半分钟后,许鹿深吸口气,将黎晏给的钥匙,插入了锁孔。

    “咔哒”一声。

    她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他的世界。

    黎晏说,这套房子是和楼下那套一起购置的,装修完后便一直空着,直到前段时间,陈念沂才搬进来。

    “差不多就是你来采访的那几天吧。”黎晏抱怨说,“我之前还觊觎,想让他转让一套给我呢,死活不肯,说是怕吵。”

    想起黎晏的话,许鹿从进门开始,就踮着脚走路。

    她将行李箱暂时放在玄关处,换上门口备好的粉色拖鞋,轻手轻脚,在房子里游走。

    这里的装修风格,和楼下大相径庭。

    楼下是极简风,深色调,家具少,余出大量的留白空间,高级却也冷淡。

    但这里就十分温馨了。明黄色的沙发,卡通抱枕,电视柜上摆着麦田落日的照片,窗帘是米色亚麻布加一层白纱。

    许鹿走到客厅的落地窗旁,拉了两下窗帘,厚重的亚麻布便自动地,缓缓朝两侧分开。

    有阳光的日子,总给人一种即将要时来运转的错觉。

    许鹿缓缓闭上眼,任由暖意照拂,心里涌出一种明亮又温暖的情绪。

    她摸出手机,将租金发了过去。陈念沂收不收是一回事,但她却没有理由,白拣这么大个便宜。

    然后,许鹿伸出脚尖,轻轻点了点地板。以后就好好相处吧,楼下的邻居。

    参观完整套房子后,许鹿蹑手蹑脚将行李箱提到卧室,换了身黑衣黑裤,将头发随手挽起,用米色夹子固定在脑后,然后捋起袖子,利落地收拾起来。

    陈念沂今天难得休息,心情也好,便破天荒靠在客厅的落地窗旁,就着暖阳,随手翻起了杂志,眼神不时往天花板上,望一望。

    这期间,他接到了黎晏的电话,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外,黎晏提到了房子的小问题。

    “对了,你楼上那房子,好像卧室的灯坏了,厨房下水道也有点问题,当时不是没人住嘛,我又急着出差,就把这事搁下了。”

    陈念沂皱眉,“那你赶紧找物业去修”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住了口,换了副慢条斯理的语气,“不用了,你忙你的,我来处理。”

    掐断电话后,他点开许鹿的聊天账号,看到租金时,眉头微蹙了下,但并未理会。

    他将手机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时不时瞄上一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两小时后。

    陈念沂烦躁地抓起手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但却忽然听到窗外“嘭”一声响动。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阳台上。

    他从靠椅上站起来,抄着手,赤脚站在地板上。

    隔着一层玻璃窗,他看出那大概是一件很薄的衣服。

    衣服原本是搭在围栏上的,被风一吹,往下移了移,便落在挂钩上,飘来荡去。

    他们小区的阳台,属于退台式设计,为了保证每户都能拥有最好的风景,上一层的阳台比下一层略微往后退了些,以保证楼下的光线不被遮挡。

    所以,这衣服的主人,除了许鹿,还能有谁。

    此刻,许鹿正趴在阳台上,心惊肉跳地望着自己那件,像游魂一样,挂在别人围栏上游荡的衣服,足足愣了两分钟。

    然后,心一横,换鞋下了楼。

    陈念沂推开落地窗,伸手将衣服拎了起来。

    是女人的内衣,黑色,简单的蕾丝款。

    他用食指挑着肩带,瞄了下尺寸,这才拎着湿哒哒的小衣服,去卫生间找了个干净的木盆装着。

    接着,他不紧不慢走到玄关处,将东西搁在鞋柜上,仿佛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十分钟后,仍旧没有动静。

    他点开玄关处被关掉的可视系统,果然看见一个正咬着指头,在门外焦急徘徊的女人。

    仿佛等待鱼上钩一样,他抄着手,耐心倚靠在门旁,不动声色等待着。

    许鹿刚洗了头,还没来得及吹干,水滴在地上的深灰色地毯上,顿时印记斑斑。

    她赶紧将头发捋到胸前,抱着胳膊挡住不断滴落的水,以免殃及池鱼。

    在门口徘徊了十分钟后,她慢慢感觉到了些冷意。

    下来得急,外套也没穿,再犹豫下去大概会被冻死。

    她深吸了口气,不轻不重敲了几声。又几声。

    没反应。

    没人吗?

    今天不是周末吗,难道不在家?

    对了,他是艺人,工作时间应该跟普通人不一样。要不,发个微信问问?

    许鹿点开手机,刚斟酌着词句,门就忽然被打开了。

    在她说明了来意后,陈念沂靠在门口,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好整以暇问道:“掉哪儿了?”

    “就在围栏的”许鹿比划了起来,“大概中间位置。”

    “你等一下。”陈念沂说完便转身进去了。

    许鹿以为起码要等个一两分钟,结果不到十秒,陈念沂就端了个原木色盆子出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托盆底,末了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径直把里面的衣服捞出来,胡乱裹成一坨,抱在怀里。

    “打扰了”,她囫囵吐出这不清不楚的三个字后,就脚下生风地溜了。

    等回了楼上,把衣服重新晾在阳台后,许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如此短的时间

    所以,陈念沂是早就把东西拎出来,等着她上门取了。

    那么,他那句“掉哪儿了”,显然就是在故意耍她了?

    这口气还没缓过来,许鹿就想到了更让她脊背发凉的可能——

    会不会,其实他人也一直在门口,从视频里欣赏着她在外面焦灼徘徊的样子,甚至一开始还假装没听到敲门声

    许鹿有些生气。

    所以,当她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商超时,便刻意避开了高级会所所在的区域,挑了烟火气足,人多的地方。

    她现在,暂时不想再看到这个可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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