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被开了条细缝,空气湿哒哒的,流窜进来,冷意浸入骨子里。

    许鹿懒懒地靠在阳台窗边,她盯着手机里的资料,任由冷风灌进呼吸中。

    薛霖应该会答应吧。

    这个交易对她而言,不但两全其美,甚至还能锦上添花。

    客厅里,陈念沂正在和黎晏讲电话,他一边回复着,一边瞥了眼阳台上的身影。

    许鹿穿着身黑色的针织连衣裙,没穿外套,光脚踩在拖鞋上,整个人柔弱无骨般斜靠在窗台前,微微低着头,柔顺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侧脸。

    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盯着手机,一动不动的姿势,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课题。

    以至于,脚踝被冻得通红,却浑然未觉似的。

    黎晏在电话里提到,今晚有个紧急会议需要他回去参加。

    陈念沂想了想,这两天,许鹿的情绪似乎挺稳定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掐断电话后,陈念沂拿了沙发上的毛毯,朝阳台的方向走过去。

    “我今天,可能得提前回去了。”将毛毯裹在她身上后,陈念沂有些抱歉地道。

    “没事,你先走吧。”许鹿顺手捏住毛毯的边缘,目光仍然盯着手机屏幕。

    她脑子里在琢磨要如何说服薛霖,一开口,语气平静得毫无涟漪,“我这边,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这两天就能收尾。”

    旁边的人,却忽然没了声。

    许鹿猛地意识到什么,终于抬头,朝陈念沂望过去。

    果然,脸色不好。

    许鹿收了手机,一个没留神,身上的毛毯掉到地上,她一脚踩上去,险些被绊倒。

    陈念沂扶住她,又将地上的毯子捡起,重新披在她肩头。

    许鹿便顺势凑近他怀里。

    她像只小猫似的,抓着他毛衣胸口处,仰头笑道:“我是意思是,工作要紧,你放心走,不用担心我。”

    毛衣被扯得变了形。

    陈念沂去握她那双手,凉的跟窗外的霜雪似的,而她眸中虽带着笑,但明显心事重重。

    压制住心底那点不被重视的失落,陈念沂低沉地“嗯”了声,将人带进了客厅的暖气中。

    “昨天说的事,我托一个朋友问了下,这是学校的基本信息。”

    他调出手机里的某个电子文档,准备给许鹿发过去,“以薛霖特级教师的身份,对方可以给她提供一份待遇不错的岗位,你今天就可以约她”

    “那个——”

    许鹿打断他,迟疑道,“我这边也问了一个朋友,他昨晚已经给了我答复。”

    “搞定了?”陈念沂微怔,然后不动声色地取消文件发送。

    难怪她刚才会说,事情这两天便能收尾。是早有了好消息,没告诉他。

    某种微妙的不适感,划过心头。

    许鹿点头。

    心里却有些不安。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把自己的事当成头等大事,第一时间便打探出了结果。

    “事情解决就好了。”陈念沂像是并不在意,语气淡淡地道,“反正我也只是初步问了下,八字还没一撇。”

    许鹿看他一眼,也辨不出他平静神色背后,到底有没有生气。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大概是出于弥补心理,她语气糯糯的。

    “什么地方?”难得见她撒娇,陈念沂心一下就软了,刚才那点闷意顿时烟消云散。

    “秘密。”许鹿笑着,卖关子。

    “那我等你回来。”

    “黎晏姐不会骂人吧?”

    “你什么时候这么怕她了?”陈念沂终于笑了下,捏许鹿的脸,“放心,工作的事赶得上。”

    医院旁的茶楼里,许鹿和薛霖相对而坐。

    许鹿是托陈老帮忙约的人,她知道,经过昨日的事,但凡薛霖心里有一丁点儿愧疚,就一定会赴约。

    许鹿开门见山,将学校的资料推到她面前。

    “这是榕城的一个私立学校,你应该也听过,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

    薛霖疑惑地望着她。

    “我问过了,他们那边正好在招聘资历深的教师,我把你的资料发过去,那边很希望能够与你合作,会提供教师宿舍,福利待遇也比你现在好很多。”

    薛霖一脸震惊。

    “你也不用担心念念的治疗问题,[星星点灯]在榕城也有分机构,陈校长允诺了,如果是内部转校,还是给你算原来的学费。”

    “其实,抛开记者的身份,为了念念以后的发展,我个人是建议你过去的,毕竟大城市,对于念念这种孩子,能提供的资源也更多。”

    “而且,薛老师,你还年轻,也该为自己以后的发展考虑考虑。”

    “为什么?”薛霖实在不明白许鹿为何会这样做,为了一篇新闻稿,这样的付出,的确太让人费解了。

    “薛老师,其实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善良柔软的人,你现在的选择,看似是在维持着平和的生活,但你遭受的良心上的谴责,那种精神上的折磨,应该只多不少吧?”

    “所以,如果你愿意说出真相,”许鹿望着旁边医院的白色大楼,“可能挽救的,不止是两个家庭。”

    薛霖那双,因疲惫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倏然间更红了。

    许鹿这番话,到底是戳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那个叫余静的记者,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有良心,可良心能当饭吃,能付得起儿子的特教费吗?

    她倒是希望自己再心狠一点,那样就不用每日遭受道德的煎熬,不用一想到那个躺在医院的,自己曾经的学生,就心痛得咽不下,也睡不着。

    她曾以为,自己要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棺材里,到地狱里去赎罪也好,下辈子给徐熙一家做牛做马也罢,她都没有怨言。

    可许鹿这番话,却为她黑暗无光的世界,撕开了一条口子。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许鹿见她似乎松动了,将东西递过去,“如果你想好了,尽早联系我,我可能这两天就会离开崇远。”

    和薛霖道别后,许鹿去了一街之隔的医院。

    病房的气象,焕然一新。

    再不是此前的沉闷压抑。窗帘半开,有光透进,室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台上,还放了几只新鲜的富贵竹。

    秦媛正在给徐熙擦洗,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脸上顿时挂满了笑意。

    “小鹿妹妹来了。”

    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神采奕奕,跟前两天的死气沉沉,判若两人。

    许鹿心头宽慰,点头,将果篮放下。

    这时,有人拿着饭盒,进了病房。是徐志平。

    他瞧见许鹿,先是一愣,然后赶紧将东西放下,拎了张椅子给她。

    他早知道许鹿是记者,却没想到,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新闻社的记者——当然,[看见]在业内的名声,他也是从侄女那听来的。

    印象中柔弱的邻居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他眼里“权威”的代名词。

    徐志平立在一旁,没了往日的随意,反倒多了些紧张。

    秦媛用胳膊杵他,将手中毛巾扔给他,“愣这儿干嘛,去给熙熙擦脸。”

    转头,又拉着许鹿的手道:“刚刚熙熙的手指动了,医生说是好征兆。”

    难怪,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许鹿的心情也跟着敞亮了起来。她将刚才和薛霖谈判的事告诉了秦媛。只是,她也不确定薛霖是否会回头。

    她在赌,赌她眼里那点动摇,心底那点良知。

    “我想好了,不管薛老师最后如何决定,这日子都要好好过下去。”

    像是看出许鹿的忧虑,秦媛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我们是熙熙的依靠,不能自己先失去了希望。”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但空气中仍带着让人瑟缩的冷。

    许鹿站在医院大门口,深深地,吸了口天光里的凛冽寒气。

    短短两日,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所有的支离破碎,也许最终都会被缝合,找到新的路途。

    包括她自己在内。

    回家路上,许鹿经过了一座寺庙,她赶时间,便没进去。

    但路过寺庙门口,看见有卖红绳的,小小一个套在手腕上的那种平安符。

    她记得陈念沂手上那根,之前录节目的时候掉了。

    梵音从庙里传出,落入她耳朵里,她心下一动,便买了两根红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推开门,陈念沂正立在窗边接电话,语气凌厉,态度烦躁,是许鹿极少见到的样子。

    “陈光华,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这么大一笔钱,如果你还有点自尊心,就别再丢人现眼。”

    掐断电话后,陈念沂转过身来,才发现许鹿愣愣地站在后面,有些无措,似乎是被自己刚才的模样吓到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懊恼自己没控制好脾气。

    “刚刚。”许鹿有些担心他,但也不好多问,便扬起手里的东西,笑道,“看我买了什么。”

    陈念沂打开袋子,便瞧见两根缠在一起的红绳。是母亲时常买的那种。

    他盯着那东西,静了几秒,而后拿出来,拆解开,又牵起许鹿的手,将其中一根,套在她细白的手腕上。

    红白相衬,他第一次觉得这简单的绳子,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接着,他又拿出另外一根,塞到她手里,把自己的手腕递过去,道:“给我戴上。”

    红绳在她指尖缠绕,又禁锢在自己手腕上,收紧,像是整个人都被某种命运套牢了。

    他从不信命,过去戴这种东西,不过是为了讨长辈开心。

    而现在,他倒是开始期冀,能够真的和眼前这个给他系绳的人,彼此套牢。

    “以后都要平平安安的。”许鹿眉眼弯弯道,“还有,开开心心的。”

    陈念沂注视着同他十指相扣的手,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将人搂过来,紧紧抱住,埋首在她肩头,也不说话。

    半晌后,才抬起头来,问她:“对了,薛霖那边怎么说?”

    许鹿俏皮地笑了下,说:“我觉得有戏。”

    “对了,你不是赶时间吗?”许鹿又提醒她,“我们要不要现在出发?”

    陈念沂却答非所问,又将人揽过来,箍在怀里,“要不,我不走了?反正一个会议,让黎晏自己去也行。”

    “那怎么行?”许鹿将他从身上推开,“你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陈念沂深深凝试着许鹿。

    他算是明白了,他需要她,比她需要他,更甚。

    电话恰好在此时,响了起来。

    许鹿摸出手机看了眼,默不作声走到阳台上,才接了起来。

    是顾昀打来的。

    大概是听到顾老爷子提起许鹿的事,便拨过来问问情况。

    “差不多算是搞定了吧。”许鹿压着声音道。

    陈念沂瞥了眼阳台上的人,又没穿外套,窗户也依旧是打开的。

    还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他无奈地笑了下,也没想太多,拿了她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便朝阳台走了过去。

    几步后,他脚下一顿。

    要怪,只能怪他天生听觉敏锐。

    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他听到了许鹿压低的那句,“好,谢谢顾昀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请你吃饭。”

    许鹿急急挂了电话,扭过头,便看见陈念沂拿着她的外套,立在身后。深潭般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地望着她。

    心里打起鼓来。

    许鹿没敢看他的眼睛,接过衣服,道了谢,便朝茶水柜走去。

    “许鹿。”陈念沂跟在她身后,忽然开了口,“薛霖那件事,你找谁帮忙的?”

    许鹿正在给自己倒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道:“就一个老同学,从事教育方面工作的。”

    “我认识?”

    许鹿垂眸,睫毛轻颤:“不认识。”

    陈念沂盯着她,眸子里某种隐忍的东西,被他极力克制着。

    他忽然明白,之于她,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顾昀”这两个字,不能。

    不管是在她心里,那个男人更值得信任,还是她因为顾昀这个外人,而欺骗他,隐瞒他。

    “真的?”但他还是想再一次确认,哪怕她能多解释两句,都行。

    许鹿转过头来,慢慢走到陈念沂身边,牵过他的手,缓缓道:“真的。”

    陈念沂神色黯淡了下来。

    “抱歉,你说的那个地方,我可能去不了了。”

    他从许鹿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拿起沙发上的大衣,面无表情地往身上套,“你自己在这儿注意安全,我会找人来接你。”

    许鹿望着那张冷峻的脸,小心翼翼问道:“你生气了?”

    “没。”语气却很冷。

    许鹿微怔,终于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但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大脑宕机,她心急如焚,却口拙地憋出一句,“对不起。”

    陈念沂漆黑的瞳孔,霎时间布满了一层霜。

    他要的是解释,不是什么心虚的,只有做错了事才会有的道歉。

    他看向许鹿,胸中被压制的怒意,在层层堆积后,终于控制不住,爆发了出来,

    “所以,你昨晚找的那个朋友,果真是顾昀?”

    是什么时候呢?

    他忍不住胡乱猜测,是在他洗澡的时候,还是出门买手电的时候?

    “许鹿,是不是在你心里,”陈念沂皱着眉,声色凌厉,眸中却带着些哀伤,“只有那个顾昀,才是值得信任的。”

    “当然不是。”

    可这句话,许鹿终究没说出口。

    不知为何,她好像忽然患了某种失语症,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心里明明被火烧着,却表现出一种平静到麻木的样子。

    陈念沂盯着木然而冷漠的人,自嘲地笑了下。然后,他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许鹿坐在沙发上,她始终没有抬头,她不敢去看那个失望的背影。

    但门被砰然合上的瞬间,一颗豆大的泪珠,轰然砸在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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