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韩生也是这样窘迫的站在他面前,用一种跟老师汇报作业完成情况的拘谨语气提出要加入他们。
他们——指以裴景深为首的一群恶势力小混混。
而当时裴景深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觉得学霸要加入臭名昭著的混混团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根本没往心里放。
当时他懒洋洋地靠在老街巷贴满各种小广告的墙上,斜眼看着韩生,饶有趣味地让韩生骑着那俩看起来很威风的摩托车出去转一圈,如果能做到就允许韩生加入。
其实他的这些说辞百分之二百的内容是在扯淡。
混混团入团毫无门槛,一个人只要认识团体内的某一个人,就差不多一脚迈进了混混团的大门。
外面也不知道多少人一有什么事就报裴景深的大名,裴景深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背了无数黑锅,一般混混哪怕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是裴景深的人,也不会去招惹。
裴景深兼职怀疑自己不是混混头子,而是个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和平宣传大使,揣张照片就能拿来当护身符的那种。
但从小谨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守法好公民韩生并不知道这些潜规则,没写一份入团申请书再拿去学校各个部门签印盖章已经算好的了。
因此韩生听了他的话,一鼓作气地骑上了他扶起来推着走都困难的摩托,“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撞到了于然的女朋友林桃。
再然后
韩生和于然串在一起跟裴景深讲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裴景深听完沉默了半晌,头都变成两个大了。
姚嵩则抱臂而立,静静地注视着裴景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撞人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八线小演员啊!
缠着的纱布禁锢住裴景深的脑袋,但并不能禁锢住他如野马般狂奔着的思想。
裴景深内心咆哮着,表面却堪堪维持住了他的平静,缓缓开口道:“我的错,我会想办法尽快把钱还上的”
他分明过了变声期,低低的声音却透着一种清亮的感觉,让人想到夏天的第一口柠檬水。
姚嵩原以为要好一顿思想教育,没想到裴景深出人意料的好说话,临到嘴边的话突然转了个弯,被他咽了回去,最后化为一个轻飘飘的点头。
传说中的裴景深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蛋,“道德”这种高尚的东西玩意儿跟他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裴景深今天的表现可能是用尽了他今生所有的大德。
他头疼的用手扶了一下额,宽松的袖子随着他胳膊的动作垂下来,挂在臂弯处,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臂。
正是冬季,哪怕阳光在灿烂,风吹到裸露的皮肤上,依然刺骨。
裴景深刚穿越时事发突然,没有时间让他来研究自己的身体。
直到此时,一阵刺痛感才后知后觉的从手腕上蔓延开来,酥酥麻麻还带点让人抓耳挠腮的痒意。
裴景深定了定神,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自己对这副身体不太熟,于是他巧妙地将手腕痛处转向他这边,从鼻梁上取下眼镜,顺便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
那是一道长长的刀伤,伤口还没有完全结痂,周围还微微泛着红,狰狞的扒在他的手腕上。
裴景深心下一凛——他在记忆里找不到关于手腕上这处伤的片段。
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能够回溯到其根源,谁干的、在哪里干的都清清楚楚。
唯有这处
这记忆怎么还有缺失?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佯装无事发生,抬眼注意这几个人的反应。
韩生依然以罚站的姿势垂着脑袋,丧气简直要从身上溢出来了,于然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在医院的墙上,发着呆,可能是想到了自己也在医院躺着的小女友。
只有姚嵩颇为精神地打量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他的目光很有重量,沉甸甸的落在裴景深上,不知道是不是裴景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目光里别有深意。
裴景深从小到大没怎么骗过人,此时对上姚嵩略带探究的眼神,不免有些心虚。
他掩饰般的“咳”了一声,随后学着曾经的裴景深的样子下了逐客令:“行了,你们出去吧,钱我肯定给你们,我要休息了。”
韩生听后稍稍抬头,他其实很不好意思让裴景深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要求是他答应的,车是他开的,人是他撞的,可他又实在无能为力——他不敢告诉他爸他妈他开车撞人的事,心里实在愧疚,便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弯下腰鞠了一躬,字正腔圆地说道:“裴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了!”
这次他的背不再像从前那样弯,而是僵直着,好像努力控制自己避免让自己看起来软绵绵的。
珍重的鞠完一躬,韩生好像泄了一口气,又现了原形,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面色沉重的塌着腰走了出去。
裴景深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独生子独了二十多年莫名其妙多了个亲弟弟。
悠闲的住院生活只过了两天,裴景深就不得不离开温柔乡,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了。
期间除了宋安宁一脸被胁迫的叽里呱啦用一大堆废话来慰问他一番之外,就只有他的一群狐朋狗友来象征性的探望了他一下。
医疗费是韩生家出的,据宋安宁透露,韩生骗他妈说宋安宁揍他是因为上次考试他抢了宋安宁的第十名,导致她恰好卡在第十一名上,没有拿到奖学金。
理由很扯,韩生他妈满面春风的相信了,还喜气洋洋地替宋安宁出了医药费,并友情赠送了一套练习题给韩生和宋安宁以资鼓励。
完美的解释了什么叫做人傻钱多。
而裴景深作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没有见到原主人的任何一个亲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亲人。
他的家在玉秀街的逢春小区。
玉秀街在整个西宁城的阴面,离正街、学校等繁华处有很长一段距离,因此这里人好少,自有一番凄清的感觉。
逢春小区也很破旧,裴景深站在只剩下半扇的单元门前瞠目结舌,记忆中的逢春小区是破,但记忆中的画面好像被打上了柔光滤镜,破旧之中还别有一番风味,画面远远没有身临其境来得更为震撼。
身后一辆电瓶车以不符合它形象的速度飞驰而过,车轮毫不留情地滚进了一个大土坑,扬起了那坑里的尘埃。
裴景深反应迅速的往旁边一跳,还是没躲过来势汹汹的“尘土攻击”。
西宁地处西北,尘土比一般地区更多。
裴景深被土糊了一脸,眼睛迷得都快看不见了,嘴里也呛了土。
他连忙一边咳嗽一边扶住旁边的墙,想要揉揉进了沙的眼睛,谁知手刚往墙上一碰,脆弱的墙面就掉下了一大块墙皮来,砸在地上烟花似的炸开了,其中一块还不甚礼貌地落在了裴景深的鞋上。
裴景深:“”
这个时间真的是二零二二年吗?!这玩意怕不是建国前的产物了吧?!
裴景深心里升起了一种苍凉之感。
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对着因墙皮脱落太多而看起来像副不太美观的地图的墙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敢想象楼上又是个什么光景。
房子很小,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卫生间,卧室兼具客厅、书房、厨房等众多功能。
裴景深一进门就被一个大纸箱给绊了个大马趴,五体投地的跟水泥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大纸箱还是“一大碗”泡面的——“一大碗”的“大”还被他颇有童趣的添了一点,成了个“一太碗”。
他从地上爬起来,蹲下身将“一太碗”往旁边一扒拉,总算不挡路了。
“一太碗”还被他用透明的宽胶带给封住了,他越过被大麻袋包裹好的书,从因为太低而垫了砖头的书桌上拿下一根笔,正要使用他以前常用的方式,用笔尖扎开胶带,强行打开“一大碗”。
其实他知道“一太碗”里面都是什么,但他就是想看看。
正要动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停了一下,又默默地将笔放回了原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利用钥匙打开了“一太碗”。
一根笔也是要钱的,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没钱。
“一太碗”里面装着很多书,是整个高一和高二这一学期的教科书,还有几本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练习册,整整齐齐的摆在里面。
还有大麻袋里面的书,是他整个初中用过的书和各种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本。
原来的裴景深是准备把这些东西卖了的。
裴景深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手腕上的伤上。
他虽然还想不起来伤口的来源,却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东西估计是他自杀前想卖了免得自己舍不得的,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东西还没来得及卖,就已经动手了解了自己。
他看见他的床——姑且称之为床——上面被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稍微收拾一下,简直能去参加复古杂物展览。
他再次短暂地怀疑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身处二零二二年。
房子阴冷潮湿,阳光只能勉强舔舐到窗户一角。
因此连被子都有些发潮,摸上去就很不舒服。
可裴景深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在他看到这张床的一瞬间,困意便如潮水袭来,吞噬了他的其他所有感受。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将床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才重重地摔到了床上。
他在原来的世界生活的不太称心,哪怕别人眼中的他毕业于名校、有一个几乎完美的家庭,还能执着的追求梦想,妥妥的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其实他一直不太开心,父母的逼迫、工作的失败与社会的评价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他就像马戏团里一只被给予了厚望的狮子,所有人满怀期望的注视着他,期望他跨越那个巨大的火圈,他也确实足够从容、足够优雅。
可是只有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自己有多害怕,自己有多“败絮其中”。
而当他来到这个他并不属于的世界,他竟然能一点也不在乎原来的世界,卑劣的觉得自己获得了轻松、自由。
他也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遍又为此而沾沾自喜。
姚嵩再次见到裴景深是在裴景深出院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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