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策关于孩童时的记忆里充斥着“胡人”这两个字眼。
也许是带有侮辱的称呼,可申屠策就像麻木似的不在乎了。最初和对方厮打到头破血流的冲动在祖父一次次的家法下被消磨殆尽。
“你本就有胡人血,为何不认?”
跪在祖父面前的申屠策眼角渗血,低着脑袋咬紧牙关,不让委屈的哽咽溢出。他也不敢抬头看祖父的眼。
他的眼混浊至极,搅满黄沙。
“你多不愿认你母亲,仍是她十月怀胎生了你!你自随我入军以来,与多少将士之子阋墙,是拳脚功夫长进了还是稳了军心?偏要去做些无用功,何不多阅军书兵法,韩将军尝于南蛮之地饲马,一场胜仗,谁还敢鄙弃他的出生?”
韩大将军与当今圣上蜀帝任伏、甘王吕澈、瑞王李朴、大将军申屠恭并称为五雄。
蜀自建国初崇武为风尚,那时甘王与瑞王还未被封王,众人也还称呼他们将军。中原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无论何人都会被中原文化同化。大蜀开国至今,皇帝子嗣已至二代,皇帝倒是支持文武兼并了。
皇帝与申屠恭乃是同辈,皇帝已老,大蜀将迎来皇位易主必然的巨变。也正是如此,倒不是宫中任家人的血,皇帝最忌惮的,正是当初结义开疆拓土的异姓王。
申屠恭一动不动的看着倔强的孙子,思绪被拉入了往事。
申屠纪是嫡长子,也是亡妻之子,申屠恭虽嘴上不说,可心里总宝贝着嫡长子,可惜长子好文,只喜欢鼓捣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曾软硬皆施,劝他、逼他练武,没成想申屠纪却不辞而别,远走他乡十年,捎回了这汉胡混血的小家伙便又浪迹他的天涯,追寻他的文人浪漫去了。
他恨铁不成钢,总归是嫡孙,总想着把希望寄托在申屠策身上。只是这小子的脾气跟他父亲一样犟,多少次与他谈利弊,谈做人,回回都是跪的笔直把脑袋沉下,一声不吭,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可申屠恭偏生得忍着心疼,当着告状小子的面罚他去城墙上跪着。每当霜风凌厉,大漠草凋之时,远望着孙儿罚跪的方向,申屠恭便禁不住落下几滴眼泪来,偷偷又将其揩去。申屠恭又多希望他那唯有春风相惜的儿子看一眼这情景,多希望他于此亲身感受那无休止猎猎作响的冻风。
申屠恭这辈子都劳于征战,七十行兵仍未休,唯有对着这未能遂愿的家事,老将军才显出疲态来。
纵使离京城万里,他也听闻了那朝堂坐不住的皇帝。传言刚起的时候,他有多不相信啊,直到甘、瑞二王争相往宫里送孙女,却被皇帝一口回绝,闹得两家受辱,连明面上也过不去了。他那两个老哥哥哪个又不是把孙辈疼在心里的呢。
哎,再多想也只是费心劳神,皇帝要折腾就让他折腾,他申屠恭陪老皇帝打下天下后,余下的后半生都留给了北地,既不贪军权,也不要官职,仅一大将军的名号镇守边陲。
本来这老一辈的弯弯道道,到底还没牵扯到小辈身上,只是眼看着要入冬,皇帝病体差健,朝廷上下,许多事不得不提上日程。
甘、瑞二王之子早早就送入宫中给皇子们做伴读,这下怕是直接卷进了纷争,闹得二王也无法随意抽身,山雨遇雨不敢雨,就差那最后一声惊雷。
此时的申屠策站在城头,这回没有被罚,只是探着脑袋往外看。他这副张望的模样像极了鹰,目光灼热却又警惕。倒不是怕城外来了什么危险,他只是担心祖父突然上来,看见他伸着脖子的模样,指不定又要逮着他唠叨。
有时候来的是他二叔申屠堇。申屠策喜欢他二叔来,二叔见着他,是绝不会数落的,还能骑上他的肩头,俯瞰这北风凋白草,胡马骎骎的模样。
二叔总对他说这城墙内外的景色截然不同,也许是听得多了,申屠策似乎也那么觉得了。宇墙内就是群无事找事,顽皮贼骨的小子,只会逞口舌,真打起来又只知道告状。想到这,他吸了吸鼻子,把脑袋探了回来。
除了家里人,申屠策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众将士在城墙上巡防,刚开始还会同他聊天,日子长了,除了面对面冲上时打个招呼,到也没人去打扰他。
这天,他二叔又来了,申屠策老远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寻着声音望过去,二叔满脸笑意,胳膊上还挂着件小斗篷,是给他送来的。
“二叔——”申屠策冲他喊。
那边的申屠堇听见侄子的声音,远远“哎”了意思回应,加快脚步朝他走来,笑意更甚。他走近申屠策,象征性地甩手抖了抖斗篷,朝他说道:“你爷爷让带的,怕你着凉呢。”看着申屠策被风吹红的却又坚定拒绝的小脸,差点笑出声来。
“你们爷俩又闹别扭呢怎么着,又揍了谁家的小子啦”申屠堇也不勉强他,把斗篷挂在墙头,蹲下来对着他的头就是一顿猛搓,趁着申屠策翻脸前将他举到城墙墩上坐着,翻身自己也坐了上去。看着欲言又止的小闷葫芦,心情又好了几分。
“景色真好呀!”申屠堇感叹,望向不解的侄儿,他愣了一会儿又道:“若干年后,当你也曾战甲染尘埃杂酒痕,配错刀跨战马在寒风中驰骋纵横之时,就会明白了。”
他直视着侄儿的眼睛,仿佛透过这清澈懵懂的双眼,就能把情感传达给另一个人似的。
申屠策没有在意二叔的走神,脑海里反倒立刻浮现出他第一次目送祖父出关行军,去前线退敌的情景来。
老将军的马儿从不着银鞍玉勒,花白的双鬓也挡不住他的意气风发,马儿踏起的尘土与白草掩映,行军的号角声同马蹄声一起湮没在黄昏的风中。他也是如今天这般居高临下的从城墙上往下看,年幼的心里却生出一股豪情壮志来,怎么也关不住。
天色渐暗,申屠堇远远看见远方似有黑云压来,怕是大雨将至。不等他开口提醒侄子,已经有先遣的雨点落到申屠策的脸上,冻雨伴着寒风来,申屠策不由打了个寒噤。
申屠堇见状这才将搭到一边的斗篷披到小孩儿身上,带着他下了城墙。
雨就这么洋洋洒洒的下了,申屠瑾干脆扛起申屠策蒙头往下,申屠策刚好能看见雨点洒落在城内,带起一股泥土的腥味。这儿本就不爱下雨,突如其来的暮雨给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好些人捂着脑袋嚷嚷的挤在屋檐下,雨声盖过了他们的抱怨。
总归是北地,关内关外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也和大伙挤在一块,一派和谐。
其实被申屠策称作顽皮贼骨的那些个小子,倒不是真的对这些来自漠北的关外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他们都是将士之后,从小被母亲用胡人凶狠吓唬,刚好碰上申屠策这孤僻不讨喜的性格,总想着欺负欺负。
祖父和二叔都讲漠戎狄最近有些不太平,又正赶上大蜀政局动荡时,他们这些镇守边陲的武官必须把任何风吹草动都重视起来。
虽说时局动荡,申屠策这小人精架不住年纪小,再多的愁绪也撑不住他昏昏欲睡的眼睛。
被二叔抗在肩头,申屠家府邸离此处城墙不远。等到归家之时,才发现这孩子裹在斗篷里睡着了。这小子睡着的样子与往日醒着大不相同,闭上他那雏鹰一般的眸子来,女孩儿般的长睫毛,说不清的恬静。
“策儿也不过是稚子,哪来的这般深沉的心思。”申屠瑾回想起他趴在城头凝视着虚空出神的模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忽地环顾了周围,低头往小子脸上亲了一口,弯起嘴角暗自偷乐了好一会儿才进府了。
也不知道是谁方才在城头对着这稚子说出那番豪言。
不等申屠瑾抬手推门,大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瞧清来人,便唤了声二哥后目光便落到他肩上,低声说道:“睡着了?”说着让身轻轻推门请爷俩进来。
申屠瑾嗯了声当作回答,又问道:“四弟,正巧要出门?”
“是二哥,正要回北营,也替父亲捎北营长份信,听父亲提过一嘴,约莫是督促练兵、检查军备此类。”
此言惹得申屠瑾皱了眉头。虽说送信是小事,可却是第一回。往年他父亲若是心意一起,便跨马扬鞭,上北营亲自嘱咐去了。
裴言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是担心父亲身体,张嘴想宽慰几句,话到嘴边又住了口。
“你送策儿回房,正好开始下雨了,等他睡熟再走不迟。”他把申屠策给裴言,“动作小些,别惊醒他。”他看了一眼侄儿,叹了口气,大步往里找老将军去。
尽管裴言很小心,申屠策还是朦朦胧胧的醒了,他抬头看一眼,糯糯唤了声“小叔。”又趴在对方肩头睡去了。
这小鬼头平日里谁也不理的酷哥模样,怕是没多少外人知道这孩子对着亲人有多依恋,亲昵又可爱。
这声小叔仿佛给裴言的心里挠了顿痒痒,眼里不自觉的染上笑意。
他不是申屠府里的人,而是老将军在大蜀边界的村落里捡到的。因为边界常年不大不小的摩擦,村子里的人大抵是举家内迁,却不知何故拉下了这襁褓里的孩子。看见这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老将军瞧他可怜,便带回来养着了。因着村口写着裴家村,老将军给他取名叫裴言。一晃十几年过去,裴言跟在府里做事,老将军管他当半个儿子。
与申屠家没有血缘关系,京城的申屠府里多的是弯弯道道,索性请命跟着老将军到边疆来了。
老将军待他好,可他总觉着自己像个外人,甚至憎恶自己亲生父母和姓氏。以前他常想着,若是当初村口没有写着裴家,他是不是就能随着老将军姓,是不是就能融进申屠家,府里的人不至于不待见他。
幸好,幸好他来了漠北。边境的战士们从不如此在意出生,他学着喝酒,跟着练武,也上过战场,这里才是他的故土,他的家。
外边下着雨,裴言没法到马厩牵马出行,于是便陪着申屠策。没有双亲照顾的孩子在心里都有一个坎,将军和二哥对申屠策好,申屠瑾或许能代替父亲的位置,总归是不一样的,就如同老将军对他来说。
裴言等他安稳了,看了他一眼,起身出门。北地不常落雨,如若来了,也是来得急去得快,他出门时,雨已经泄了气势,只剩下屋檐淌下的雨滴滴答在青石板砖上的脆响。不过伴着这场雨,寒气也来了,抵不住的多披了件外衣,只身往北营。
这是漠北最外的城,原本只做屯兵之用,也没个官面上的名字。伴着大蜀的崛起,北方游牧政权不敢来犯二十年至今,也逐渐演变成允许通商经营,军民一体的关城,不知谁给取了个名逐渐传开来,申屠老将军便上报朝廷,“迢城”由此而来。
迢城城门关卡再往北十里外,就是老将军统领的北骁军驻扎之地。漠北那些个部落小国虽不敢大肆来犯,但总少不了掳掠两国交界的关外村庄牧场,偶有兵刃相交,骚扰不断,二十年间或有小型战役,也都被申屠老将军领军击退。也因着这关系,北骁军在和平年代里保存着不容小觑的实力。
北骁军是漠北的守护神,也是迢城的缔造者。
这话天下人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敢在明面上说。哪个皇帝都害怕功高盖主,现如今宫里那位也如此。北骁军与普通战时组建的军队不同,由于常年驻守在漠北,又有迢城安居,不少将士在此安定下来,或娶妻生子、亲朋投奔,或经商,又或者伤残无法回乡,对北地的归属感极强,二十年来皇帝一次又一次的削兵收权,足以见得其忌惮。
申屠家用妥协一次次微妙的平衡着军队与朝廷的关系,只是近来朝廷时局动荡,这脆弱的平衡稍有大意便会分崩离析,这也是老一辈们争相往宫里送后辈的原因。京城申屠家倒也是自作主张送了几个旁支进去,大多是借着老将军的威企图获利。嫡孙申屠策生养于漠北另提,确实是没什么正经直系后辈。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