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统共四个儿子,京城府里那位就是老三,申屠空。与父兄不同,申屠空自幼对打仗便没什么兴趣,年轻时广交好友,在盘根错节的京里靠着这些年积累下的人脉在经营一道上倒是有些建树。向来官商不为一家,不过有申屠这个姓氏,也没人敢在明面上说些什么。背地里有些看不惯商人的官家子弟总嚼舌根,嘲笑他庶出得不到老将军器重,专搞些歪门邪道。

    这话倒也不假……

    裴言晃了晃脑袋,从繁杂的思绪中脱身出来,北营到了。暸塔上的士兵老远就认出是将军府的人来,营门已开,裴言手腕侧翻稍勒住马绳,冲守门的士兵微微点头示意便驱马入内。刚下过雨,饶是被踏平的营门地面也留下了马蹄浅浅的印记。

    来自漠北外的骚扰常年不断,因此北骁军的屯兵之地规格尤为完善,除却最大的北营外,沿着关外交界处还设有东西两营,分别由申屠恭手下左右将军康明、史珐统领。北营由申屠恭亲自统揽大小事务,体谅老将军年事已高,除却军中机要,一切由老将军弟子戴巽代为行事。

    裴言见完戴巽事已转达妥当后本欲快马加鞭赶回迢城,奈何戴巽客气,硬是将他热情留于帐中小酌,拉着他商讨琐碎军事、侃兵法五行。

    不胜酒力的裴言晕晕乎乎的应和着戴巽谈天说地,神思早已飘回申屠府。“策儿大概早就醒了吧,也不知老将军身体如何,家中晚饭比之此刻又是如何……”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一边瞌上眼睛,咚一声磕在桌上睡着了。

    正说到兴头上的戴巽:“……”多好的后生,怎么就饮不得酒呢。

    这边裴言醉醺醺不省人事,之前听着落雨声补了一大觉的申屠策一时半会儿是再也睡不着,照理说十岁的小孩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他这会儿却只是坐在院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树发呆。

    “策儿…”一声叹息让申屠策回过神来,他回过头,看到他二叔满脸无奈的脸。

    申屠策乖乖喊了声二叔,歪着头询问道:“小叔今晚不归了?”这通常是裴言陪着申屠策练功的时辰,不见人回来这才坐在院子吹冷风。

    “怎么,你小子练功非得小叔陪着么?”申屠瑾走到申屠策身边坐下,还是解释:“下过雨,去往北营的路不太好走,何况戴巽好客又好酒,裴言又不会喝酒,多半是明早才能回了。”

    “偷着闲也不去玩会儿,坐在院子里吹风发呆,要不是我来,你要等到天亮去么。”

    听着二叔还要继续数落下去,连忙摇头,学着二叔的语气哎了一声回答道,“找谁玩去呀。”

    也是,迢城就这么大,从小生长在这的申屠策对迢城熟的不能再熟,周围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也被他揍了个遍,除了练功,还真就只剩下发呆了。

    叔侄俩沉默了一会儿,申屠瑾想开口,看着侄儿的小脸欲言又止,想起早些与父亲所商讨之事…

    老将军近来身体抱恙,除却的确年事已高,更多的却是心事。

    皇帝病危,东宫无人,宫外各王府隐秘来去者无数,诸侯大臣先前竞相送亲族入宫调学生为吏安插眼线,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之程度已然超脱了所有人的控制,若非申屠一族少有入朝为官,怕是已经卷入这夺权泥潭无法脱身。虽说有申屠空坐守京州将军府,到底不如父兄一般有实名功勋,年纪较轻又是出了名的纨绔,老将军担心他一人镇不住将军府,担心本家朝中无人,更担心夺嫡纷争蔓延,北部戎狄见机异动,一朝不慎,中原再度陷入动荡之中。

    老将军曾与他商讨过申屠策的事,几年前申屠策还是婴孩,老将军担心边关困苦,本想着送孩子回京州长大,又怕路上颠簸幸苦更甚到底没舍得,如今小子年岁渐长,朝廷局势却开始混乱不堪,老将军更是纠结,一面觉得孙子应该回京州读书,一面又希望留他在边关自由长大。

    原本老将军是找瑾、言两人商量,但一想裴言那宠溺申屠策的劲儿,便作罢,权当他想留策儿在边关,只找了申屠瑾一人,申屠瑾也拿不定主意,想着还是问问本人的意愿。

    “策儿,二叔问你,”申屠策听了这话就转头看着着他,“你年岁渐长,读书不该再耽搁,该送你回京州了。迢城老师于你限于启蒙,朋友于你限于打闹,武艺在京尤能精进,我知道你小子从小就想当大将军,祖父与我却也是从小修习兵法史书,连你小叔也在本家长大,你理该…”

    话没说完,申屠瑾怀中一重,申屠策扑进了他的怀里。

    申屠策从小在迢城长大,最远之地怕只是迢城外的北营,听二叔要送他走,眼泪就开始打转,强忍泪水,根本听不见二叔跟他讲道理。

    “二叔,我,我不…”

    不字还没说完,申屠策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抽泣中好像含着天大的委屈,再也说不上一个字了。

    申屠瑾的心当即柔软的不像样,他哪里见过申屠策这副模样,六神无主的环抱住他,一时间涌上的心疼几乎要跟着申屠策一起掉眼泪,他哎哟一声,小心翼翼地轻轻安抚侄儿后背,嘴上未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地变成了,“不走,策儿,我们不走…”

    申屠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回过神来才感觉害羞,可又紧紧抱着二叔不想撒开,他不好意思的跟二叔道:“去京州,我知道要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样早。”

    说完这话他才抬起脑袋正经的说,“二叔说迢城没有老师,可我知道戴巽将军本是要入朝被拜做少傅的,二叔说我与朋友打闹,是二叔以为我跟那些小子是朋友,”他偷偷瞄了一眼二叔的脸色,沉默了一下还是改口道:“那不然,我再不同那些小子动手了。”

    “……戴巽将军军务繁忙,让他回来做你的老师,不妥。”

    “不对,”申屠策摇头,“戴将军不来迢城,是我去北营呆着,让我呆在将军身边,我不会添乱的。”

    申屠瑾这会儿才皱起眉头,看着申屠策希冀的看着他,无奈回道:“虽无不可,但军营幸苦,我怕你受委屈。”

    “军营自在,纪律严明,跟着将士们能早晚练功,又有良师近前,二叔,策儿想去。”

    申屠瑾还未回答,只听身后传来声音:“倒也不错。此事就应策儿吧。”

    原来是申屠恭,不知是何时站在这的。

    听到祖父的允许,知道事情已定,不用被送去京城,申屠策喜悦之情溢于表,他站起来没好意思像抱二叔一样抱住祖父,却是乖乖给申屠恭鞠了一鞠道谢,“谢谢爷爷!”

    申屠恭不露声色,点了点头道:“好了,我明日便差人知会戴巽,天色不早,去吧。”

    他应下,晕乎乎的回房乐去了。

    申屠瑾看着两人失态模样失笑,没忍住挪揄了一句“爷俩还真是一个样”,被老将军瞪了一眼,忍住笑意。

    “可怜空弟,见不着策儿,难免又一阵失落。”

    申屠恭看了儿子一眼,语气带点恨铁不成钢,他这会儿像个普通老人一样唠叨道:“老大是追着风跑了,你和言儿又常年在军营里,战场上,老大好歹带了策儿回来,言儿尚不着急,你也先替他物色着,老三……”他提起申屠空就开始皱眉头,语气里带点怒气,“来气,不说他。”

    老将军想起申屠空就生了闷气不想再谈了,嘱咐了申屠瑾早睡转身走了。

    申屠瑾默默谢了声三弟,幸好老将军不愿再谈,没数落到自己头上。

    京中的人谈到申屠,男人会谈老将军和申屠瑾的赫赫功勋,会谈北骁军的威名,会谈迢城的传奇来历和边塞风光,而京中女眷们,大多爱提申屠空的八卦趣闻桃色情史。

    申屠忌还未出游之时常有申屠空黏在他身边,他的英俊相貌和斐然文采也让他在当时成为众多女眷的梦中情人,申屠空的故事也通常由他大哥引出。

    申屠空好像弥补了女眷们失去申屠忌的遗憾。京郊梅园众多,唯有一处四季常有来客,是文人才子佳人斗诗作乐之所,名为“着花未”。此园原为申屠忌所有,本是同友人冬季赏梅饮酒所用,申屠空继承后,时常邀请昔时旧友游玩以此诉说思念,渐渐成为一方雅地。

    时冬至大雪,梅花盛开,处处幽香,申屠空同往常一般邀请友人赏梅,来者六七,其中衿王世子任离最为尊贵。圣上未定太子,哪个王爷都有可能成为太子,任离地位不必多说,是以众人以任离、申屠空二人为首,两人难免亲近。

    着花未园中有一湖名为镜湖,湖中有一方小亭,申屠忌还未赋名,几人于此饮酒,其乐融融之间听有人提议不如给亭子起个名字。

    温酒的氤氲热气醺的申屠空有些醉意,他又想起了不辞而别的哥哥,难免有些哀伤,于是他抬手喝了一杯酒,随口作道:“雪深失暗香,湖尽留孤亭。别离空故人,谁问着花未?宴席终是要散的,不如就叫它离空亭罢…”

    一旁端坐的任离在这一刻忍不住的看向他。

    申屠空着貂裘,雪地与他雪白的肌肤相应,酒气似乎将他的肌肤醺的湿漉漉,他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哀愁,不知道是否错觉,任离觉得他眼里有泪,他皱眉,有些见不得申屠空这副模样。任离的目光又落到他的唇上,突然从心底泛起压抑不住的心悸。他无法克制的靠近申屠空,回过神来,唇齿相交,近乎喘不上气来。

    周围的几个友人全部愣住,原本为离空亭喝彩的声音一瞬间噤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相吻的二人丝毫没受到影响,任离上头了不提,申屠空素来是风流惯的,这会儿他醉醺醺的被吻得舒服,乖乖张嘴让任离进来,甚至还主动与其追逐。

    几个友人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出声告辞,眼看着眼前二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时进退两难,场面十分尴尬。

    倒是申屠空睁开眼,带着清明的笑意看向众人,眼神示意他们避开,几人得到暗示,来不及说话头也不回的起身溜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任离睁开眼睛想看看申屠空,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任离感觉到自己的两颊发烫,饶是平常稳重惯了,也架不住对方这样的眼神,他连忙与他分开。唇分开了,身体却没有,此时他把申屠空压在身下,与对方的小腹紧紧相贴。

    “\''别离空故人,谁问着花未\'',世子爷,此亭起名离空是为我的哥哥,您这番又是为何?”

    任离这才反应过来“离空”之意,不免害臊,连忙从申屠空身上移开,架不住心动未止,稳重的衿王世子说出了他从未说过的赖皮话来:“公子这后两句诗太多寂寞,爷不喜欢,不如前后改序,换\''空问着花未,不离与故人\'',愿你少惦念哥哥,与友一同吟诗作对忘却忧愁,便好。”

    ……

    这则趣谈文雅之中又带着缱绻的情思,无论男女老少,难免为之津津乐道。好故事离不开好讲师,这故事在贵族子女口中是一则雅事,在戏台上也不失为好话本,到了坊间传闻里,竟被描述成风流的□□。三个版本的故事明面上自然是以雅事为主流,暗地里谁还没听过看过第三个版本。

    这事儿在衿王世子身边人看来确实过于暧昧,那日一别,世子爷就退却所有媒人,问理由,平日威严的世子就会翘起嘴角弯起眼睛,抛出一句“心有所属”。

    换成申屠空这边,故事里的主角还似与往日一般该招猫招猫,该逗狗逗狗,该招惹姑娘就招惹姑娘,一天摸三个女孩的小手,仍然风流多情的纨绔模样,好像着花未园之事不过插曲。

    不管两位当事人如何,能传到漠北来的,自然是流传最广的风流□□版本,也不怪老将军提到家里的老三就开始气得吹胡子瞪眼。

    申屠空不喜欢漠北的萧肃,小时候跟着父兄来过一次便不再常来,那时候迢城还不是迢城,只是简易的驿站,因为有将士家人常长途跋涉来探望,驿站客栈渐渐发展成聚居之地。

    申屠瑾还记得申屠空那时候只到大哥的腰,小小一只又爱黏糊糊的缠着大哥,远处看大哥的腿上就像黏着个小狗崽。

    那时的城镇里没有可供他们玩乐的,申屠瑾淘气起来也会学着弟弟抱住大哥另一条腿不松开,大哥走不动道,就爱演一套偏心的戏码让两个弟弟互相怄气,常常闹着闹着两只小的就滚到一边打起来,大哥就乘着这个空档溜走,留下两个小孩满身尘土的回家。

    申屠瑾当然是赢家,可他揍的全是暗处,申屠空不懂这个,总往他脸上招呼,父亲见了总是会罚申屠空,又把大哥抓来数落一通,让他俩一起思过,还是遂了申屠空的愿。

    三弟还得谢谢我呢,申屠瑾乐呵呵的想。

    后来裴言来了,这时候漠北只有申屠瑾留了下来,裴言从小就不爱吵闹,奶娘在漠北把他拉扯到三四岁,父亲就把他送回本家养,听说是在本家受了委屈,三弟的生母不待见他,常责罚打骂,三弟偷偷给父亲写信告状,十多岁的时候又回到漠北。

    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不爱说话,与他不太亲近,后来来了个比他还不爱说话的小子,反倒开朗许多,这些年才互相亲近起来。

    不知不觉,都长大了,年纪大了,就格外不愿再有离别。

    “愿大哥在远方常与春风相伴,平安喜乐。愿父亲身体健康,凡事多与我分担。愿三弟修其身心,少干点混账事儿,常与友相携排遣苦寂,也是好事。愿言儿早日放下身世心结,开朗乐观。愿策儿……愿策儿一生平安健康,无忧无虑。”

    申屠瑾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家人,思念着大哥,也思念弟弟。他心想,我的愿望,就是我对家人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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