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
一个女子蹲在地上,月白色暗金纹披风遮掩了身形,但萧景润一眼就认出那是宁真。
御花园的守卫及宫人皆要行礼,萧景润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一直到萧景润走到宁真身后,她还无知无觉地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杂草逗猫。
一边逗,一边傻傻地学着猫叫,试图与猫沟通。
那是一只狸花猫,小小的身子斑纹清晰,形如虎皮。
居高临下那么看着,萧景润觉得这狸花猫和宁真很像,有着类似的一对杏眼。
“如果猫会说话,它一定会说你学猫叫挺难听的。”
他突然出声,宁真惊地脱了手,小猫叼着杂草跑了。
萧景润笑了声,“一惊一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暗会外男。”
自他那日离开绮华宫,他们快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然而萧景润就算不过来,他也是要派人找一下存在感的,例如每日让紫宸殿御膳房送过来一日三餐并小点。
一开始还丧心病狂的一律荤腥,后面也许是他良心发现,调整了膳单,加了点果蔬。同时菜量也减少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让内侍转达他的意思:少食多餐。
“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嗯,哪儿来的猫?”
“不知道,虎子被陛下吓走了,妾来不及问。”
萧景润愕然,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竟将小猫的名字都起好了。
他开口时不忘嘲她一句,“就你那猫语它也听不懂,问了也白问。”
说完又觉得自己傻了,为何顺着她说,真是荒唐。
看了看天色,萧景润抛下一句“陪朕用膳”便转身先走。
“娘娘——”
立在御花园门口的护卫们惊呼。
萧景润回眸,竟看到宁真跌坐在地上。
刚才她一直蹲着和小猫说话,给他请安也是顺势跪在地上,如今猛地站起来估计是觉得头晕了。
她那白嫩如瓷的小脸微微发红,许是被这么多人看着摔倒,觉得失了面子。
“娇气。”
萧景润哼笑一声,“让她自己起来,谁也不准扶。”
说完,他便心情尚佳地迈着长腿走了。
紫宸殿内已经掌灯。
这一餐饭吃的萧景润兴致缺缺,都快春分了,还吃这么些荤腥实在是腻得慌。
从滴酥水晶鲙、紫苏鱼到烧笋鹅、卤煮鹌鹑,都显得乏善可陈。
更让他觉得没趣的是,宁真好好地执着玉箸,面上虽说不上多么欢欣,却没有以前那副沾点荤腥就要命的样子了。
“最近陆夫人教了些什么?”
他草草用了几口,就撂了筷,抬眸问她。
陆夫人是已故侍讲学士陆翱的发妻,在京中素有贤名,博学多才,还擅音乐及书法。
前阵子萧景润将其请进宫,嘱其教授宁真。
宁真一一作答。
当她说到陆夫人教她研习书道时,萧景润笑了笑,“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了?”
“也行,”他转了口风,“写给朕看看。”
“妾学艺不精,唯恐拙笔污了圣眼。”
萧景润的笑意慢慢淡去,“令堂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倒是恰如其分,旁人说这话兴许是谦逊几分,而你这么说还真是大实话。”
同样的,自那日马车内两人把话说清了,萧景润也私下感叹,换作旁的女子怕是早就服软讨好于他。
“去写。”
“是。”
宁真又坐回了那张熟悉的御座上。
因天气渐暖,座上撤了毛毯,只余软垫。
宁真挪了挪位置,身子往前倾了些。
萧景润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背脊,“坐直了。”
看了片刻,他道:“嗯,陆夫人不愧是大家,你这字终是能入眼。”
“谢陛下谬赞。”
宁真写得认真,骤然间手腕一紧。
萧景润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女孩子的字不必如此金钩铁划,你看你这收笔处跟刀削似的,便是砍人也不是这样砍的。”
他攥着她的同时,呼吸喷洒在她的腮边。
宁真有些不适应,身子往前又挪了几分。
“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秀丽颀长有秀丽颀长的好,方圆兼备亦有方圆兼备的美,但妾喜欢这样写,只是力度方面暂时还掌握不到位。”
“朕听明白了,”萧景润略略松手,但仍微拢着,“就是朕之前那卷字帖的功劳吧,让你念念不忘,落笔间都是朕的神韵。”
忒不要脸。
宁真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又因为暗自造口业而叹了声气。
萧景润不和她开玩笑了,正色道:“无论你想写什么样的字,都要提按分明,笔笔按,笔笔提。”
他握着她的手,写出的字便兼具二人的风格。
“陛下。”
“嗯。”
“陛下先前要妾识文断字,妾不识好歹顶撞陛下,还请陛下见谅。”
萧景润松开她的手,撑着桌面看她,“朕还以为你不会向朕低头呢。”
“不是低头,妾误会陛下,自然是要道歉的。”
意思就是说那日她所求以后依旧会求,只是针对识文断字这一点,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她继续说,“温妹妹前两日来绮华宫时,见到妾在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便和我说了许多。”
“嗯,说什么了?”
“温妹妹原先没有名,当地很多女子都是如此。甚至有不少妇人因为嫁了人家,就被称作某家某氏,或者是大郎他娘,二丫他娘。”
宁真放下羊毫笔,认真地看着萧景润,“温妹妹说她也想识文断字,希望更多的女子都能识文断字。”
不止要有自己的名,还要同男儿一样识字。
“宁真,这个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到的。”
“妾知道。”
萧景润看着她的神色,沉吟片刻后道:“朕会抽空和陆夫人谈谈。”
“多谢陛下。”
萧景润低眉敛目,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淡淡地说,“朕答应你,有什么好处吗?”
贵为天子,竟这么厚颜讨要好处。
宁真很坦荡,“妾身无长物,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恩赐的,陛下想要什么只管拿去好了。”
萧景润嘴角荡开一抹淡笑,“朕不要那些俗物。”
“那陛下要什么?须得陛下先说了,妾再……”
宁真没再说下去,因为萧景润迫近了她。
毛笔掉落在纸上,留下了一滴扎眼的墨迹。
“昭妃,今夜你侍寝,如何?”
案前逼仄,宁真退无可退,只能反手撑着桌面,“不行。”
“这么果决?”
他抬手抚着她的泪痣,“你说全天下的人知不知道,朕身为天子,竟然还被自己的妃子拒绝。而且不是婉拒,是斩钉截铁不留情面的拒绝。”
“妾是近善女,虽未身处庵堂,但一心向佛。”
她正言厉色,“出家和在家虽有分别,但是对于在家居士而言也要守五戒的。”
萧景润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可是今日朕问祠部司郎中的时候,他不是这么说的。李郎中诲人不倦,教过朕五戒具体是什么,据朕的理解,昭妃你自然是可以侍寝的,因为朕是你的合法丈夫。我们之间正常的关系生活当然是可以被允许的。”
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宁真想称之为道貌岸然。
萧景润:“朕还问了,像你这样的情况是不是没法颁发度牒,你猜李郎中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不能。
宁真撇过头去。
“你如果不放心,下次朕请李郎中过来,你可以亲自问他。”
宁真咬着唇,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如此厚颜,竟然直接问祠部官员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河东道善化寺探子一事涉及佛教,将祠部司主官叫过来一起议事是理所当然的。萧景润当然没有那么觍颜,直愣愣地问后妃侍寝的事。
不过宁真信了就行,看她这副表情,怪有意思的。
羞愤中带着一丝娇憨。
见到萧景润唇边的笑,宁真才知道他是在消遣她。
气急之下,她的手抓握到了象牙镇尺,发出了一声钝音。
萧景润移开镇尺,玩味地看着她:“御前持械,意同谋反。”
真会扣帽子!
“此械非彼械,是器具不是武器。”宁真提着裙摆跨过卷草纹圈椅,绕到了桌面另一头。
萧景润长臂一捞,把她拉了过来,“朕说是,那就是。”
接着吩咐孙玄良,“找人去绮华宫回一声,让宫人们都别等了,今晚昭妃歇在紫宸殿。”
孙玄良微微一愣,随即浮现一些笑意,“遵旨。”
“陛下!”
这么安排仿佛一锤定音了,宁真慌了神。
“不要屡屡抗旨,朕的耐心有限。”
他抛下这句话,便迈着腿往浴池走,“先过来伺候朕沐浴。”
没听到她的动静,萧景润又道:“还是说你想一起洗?”
“……”
最终,宁真跪坐在屏风后头,听着萧景润在屏风另一边沐浴的水声。
萧景润不喜太多人近身侍奉,因此宫娥们准备妥当之后便退下了,空荡的浴池里只剩下阵阵水声。
宁真甚至觉得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她想到了那日宫变从御花园墙头跳下来的军士。
不知道宫墙有多高,她需要搬多少个椅子叠在一起才能翻出宫去呢?
翻出宫之后,会被巡逻的禁军按在原地吗?
“还在就出个声。”
屏风那头突然传来萧景润的声音,被水汽蒸熏过,显得不太真实。
没听到她回话,屏风那头又传来很大的动静。
宁真抬头,隐隐绰绰的烛火下,看到他起身的影子若隐若现。
宽肩窄腰的轮廓竟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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