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的天,冷的人骨头都在发疼。
楚徽冬浑身湿透,发髻早就歪斜,几缕发丝黏在脖颈处,显得脖颈格外的冷白。
她的脸色从一开始的青白色逐渐变得赤红起来,这是发高热的前兆。
但楚徽冬就像是没感觉到似的,只小心翼翼的摇晃着怀里双眼紧闭,脸色青白的孩子。
“宣儿不怕,宣儿乖,娘亲抱着宣儿睡觉呢。”
周围跪满了人,只有玛瑙颤抖着手上前,轻轻地将披风裹住主子格外消瘦的身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道:“主子,咱们先回院子里可好?”
楚徽冬茫然的抬眼,她似乎这才瞧见周围人一个个都跪在地上哭丧着脸。
远处,祁萧的侧妃沧兰浑身发抖,用着一副快要昏死过去的模样抱着同样脸色难看的祁萧。
这是在做什么呢?
楚徽冬茫然的想。
她记得今儿早些时候,祁萧身边的内侍前来传话说要将皇孙抱到前厅去。
她心中略有些欢喜,以为是祁萧回心转意了,之前父亲的事情他却是有苦衷的,心理隐隐约约还带了些期盼,打算亲手做一些他喜欢的膳食。
如今楚家仅剩她一个人,儿子日后没母族依靠,能和身为太子的父亲培养感情其实是最好不过的,况且哥哥和父亲的死疑点重重,她还要为哥哥和父亲正名,查明真相。
可刚过了午时,她的心中阴影的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总慌的很。
她本欲让玛瑙再去前厅瞧一瞧,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要自己去才行。
但,还是晚了,她远远地瞧见她的宣儿落入湖水中,周围的侍卫们一个个犹如下饺子一般的跳入湖水中,最后却是最远的她跑过去跳入湖水中才将皇孙从冰冷的湖水中抱起来。
她救起来了啊,她想,这些人在难过些什么?
明明是这样欢喜的事情,大难不死,她儿必有后福。
周围的人因为她这一问,压抑着的哭声瞬间抑制不住了,也不知是谁哽咽一声,周围的人一时间纷纷磕头恸哭。
一时间红砖绿瓦,琼楼玉宇的东宫犹如披上了素缟,四四方方的天回响着满是凄楚的哀嚎。
楚徽冬像是被这哭声猛地一击,她神色一瞬间竟是骇人的,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冰凉的包裹,失魂落魄的往前走着。
楚徽冬就像是没看见那跪在地上面容惊恐的沧兰,也没看见匆匆赶来护在沧兰身边的祁萧。
她就这么轻轻地拍着怀里的孩子慢慢的离开这遍地哀声的前厅,湿透的裙裾随着她的脚步流下一路的水痕。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
“娘的宝贝啊,闭上眼睛,摇篮轻轻地摇呀。”
原本是最动听的摇篮曲,此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大恸。
贤文三十年,皇太孙祁宣薨。
贤文帝惊闻噩耗,一时竟是悲恸不已,三日未能上朝。
直到徐丞相言皇太孙年岁太小,还未修建陵寝,贤文帝这才勉力起身,亲自下旨特赐皇太孙宣入朕皇陵,日后千秋万代伴朕左右。
“滚开!”玛瑙站在紧闭着的门口,对着礼部专门来给皇太孙主持葬礼的官员们冷喝道。
即便是礼部的人面色难看,但却因着前日的圣旨,也没敢胡乱闯入强行带走皇太孙,只是在外面不停地呼唤着太子妃,苦口婆心的说这些丧葬的事情。
楚徽冬却像是没听见,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盯着层层叠叠的床帏,一下一下的拍着怀里的孩子。
整个东宫的人都觉得楚徽冬疯了,她也该疯了。
亲哥哥死在了边疆,据说是尸骨无存,亲爹亲娘死的时候倒是有了尸体,但她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她竟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没保住。
即便是玛瑙,她作为自小伴随在主子身旁长大的贴身丫鬟,此时也觉得姑娘怕是不能接受皇太孙的离世。
但只有楚徽冬知道,她没疯,她啊,她只是想和儿子再好好的待一会儿。
帝都的这些人没有一人是盼着她和宣儿好,都想要分开他们母子,都要想踩着他们母子的血肉获利。
楚徽冬将宣儿抱起来,自那日落水后她的宣儿一直都是这样的冰凉,她心疼的紧,连忙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感受着那冰冷的小身子似乎有些暖和起来,她的手臂才微微的松了松。
楚徽冬的眼眶突然酸楚起来,那一瞬间心如刀割,她猛的抬头,硬生生将涌到眼眶处的泪水给逼了回去。
她在这东宫里流尽了泪水,可又有什么用呢,能护着她的亲人都死了啊,现在所有人都欺负着他们孤儿寡母。
祁萧是不会让礼部的人等太久的,而他现在必定也和他亲爹一样“重病卧床”,这个时候早就想做东宫女主人的沧兰定然是坐不住的,为了太子妃之位,她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讨好这世间最尊贵的父子。
果然,半柱香后,通身穿着素白衣衫,面色凄楚悲痛的沧兰在一众婆子丫鬟的拥簇下出现在了太子妃院落里。
礼部的人明显的松了口气,也顾不上沧兰的侧妃身份,纷纷上前殷切的说道:“淑兰侧妃,您可得好生劝劝太子妃。”
玛瑙却是恨不得生吃了沧兰,她站在门口怒骂道:“你这贱。人也敢来太子妃的院子,也不怕半夜被鬼敲门来找你索命!”
“玛瑙,让她进来。”楚徽冬的声音比这寒凉的天更为冰凉。
玛瑙愣了愣,撇开眼让开了道。
“宣儿乖,你最是喜欢粘着娘亲了,娘亲也最喜欢宣儿了。”
楚徽冬就像是没察觉到屋子被人推开,她小心翼翼的将穿着一身新衣的孩子放在床褥间,用被褥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半丝寒风泄进来。
所有人都涌入了这屋子里,原以为会瞧见一个衣冠不整的女疯子,没想到一抬眼,便瞧见楚徽冬坐在上首,她的怀中抱着皇长孙,神色慈爱的轻哄着,那一瞬间好似所有人都以为皇长孙还活着。
听到动静,楚徽冬才微微侧过连,声音虚弱而沙哑:“劳烦各位来我屋子里,玛瑙,请各位大人就坐。”
谁知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太子驾到的声音。
玛瑙下意识抬首瞧了眼楚徽冬,低声唤了句:“太子妃。”
楚徽冬的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低低的笑了声。
“今儿,我这小小的院子可是难得这么热闹。”
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指轻轻的撩开薄纱,天光从半开的窗里洒落进来,一双素白修鞋缓缓踏出,裙裾轻轻摇曳,又层层叠叠落下。
楚徽冬面容憔悴,脸色青白,嘴唇更是苍白的几乎透明。
才短短的几日,她原本颇有些窈窕微丰的身子竟是瘦了许多,那腰肢不盈一握,清瘦的似是微风一吹就要随风而去。
但即便是如此,依旧是不能掩盖住楚徽冬曾名动天下的美貌,不同于往昔的明艳,如今瞧着弱柳扶风的模样倒是更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怜惜。
屋子里礼部的几个官员瞧着楚徽冬这副模样,心中都多多少少心里产生点怜悯的心理。
沧兰手指痉挛似的揪着手中的绣帕,心中大恨,这个女人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勾引男人!
楚徽冬就像是看不见屋内其他人的目光,习以为常的走到门口,像是无数个日夜一般,只要祁萧来,她总是这样犹如一幅画一般的站在门口等着他。
其实那日跳下的湖水里并不冷,到是如今,在这寒风中的门口一站,冷的她骨头都有些发颤。
只不过,如今,怕是最后一次了。
祁萧立在院落中间,目光从衰败的枯草中转过头,两人目光相接,楚徽冬轻轻行礼,目光微垂,露出她纤细白皙的脖根。
她总是这样的漂亮,即便如今她犹如落花,被人践踏在泥泞里,却依旧美的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祁萧的目光不由得在她的面容上多看了两眼,顿了顿才收回了目光。
他负手而立,声音不冷不热的说道:“太子妃,你该知道,宣儿能入皇陵已是宣儿之幸。”
楚徽冬垂着头,肩膀微颤,轻轻的笑了声:“幸?”
就在几天以前,她自个儿都要想尽办法的让宣儿获得皇帝和太子的欢喜和看重,这样宣儿以后的日子才会顺坦些,可如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日清晨楚徽冬以为祁萧定是回心转意了,她是那样的欢喜,她的亲人接连去世,泪都要流尽了,支撑着她的是祁萧和宣儿,她的丈夫和儿子。
哥哥和父亲的死,祁萧定是很难过的,他自幼在皇宫里生存艰难,曾言楚家才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可没想到啊,宣儿如今尸骨未寒,她的奶妈亲眼瞧着沧兰将孩子扔下湖中,可祁萧他就是不信,竟是心疼于沧兰,淑兰院赏赐不断。。
而她的儿子死了,祁萧甚至没有一个来瞧过宣儿一眼。
真没意思啊,她这一生都像是个笑话。
只可笑,当初宣儿出生时,皇宫里流水一般的赏赐,还有祁萧那欢喜的音容笑貌。
皇恩浩荡,不过是眼前的浮云罢了。
帝都寒冬的天最是冷了,她最厌烦,只可惜她瞧不见春光花月的好时候了。
祁萧瞧不清她的神色,却被她的冷笑刺了,他心中顿时不耐烦,声音也带了几分冷冽:“楚徽冬,事到如今你竟是还没能记住你的身份,而你的父亲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楚徽冬这才抬起她一直垂着的眼眸,那双清亮的眸子猛然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渊,让人恐惧。
她的心沉沉的往下坠,心腔子里犹如灌入了冰水,冻得她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疼。
当初爹爹告诉她,三皇子祁萧恐有些心高气傲,心绪不定的脾性,当时的她陷入爱恋,那里听得进去,只觉得男子汉就是要有谋算,只限高大些才好呢,况且祁萧那样的喜欢自己。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祁萧哪里光是有些心高气傲呢?
他出生不显,却想要夺得大位,就只能去讨好作为太傅之女的她,却在每一次的讨好中都觉得是屈辱,在她记忆中祁萧和她的美好过往,在祁萧看来都是卧薪尝胆中的所受的□□之辱罢了。
楚徽冬的眼底带着浓重的恨,太傅,他还有脸提爹爹。
她的爹爹一心一意辅佐祁萧,让一无所有的三皇子登上了太子之位,可是她那呕心沥血的爹爹得到了什么?
死无葬生之地的结局罢了,就连她,如今只想着将宣儿抚养长大,就连这点,祁萧都容不下。
那么,作为楚家最后还活着人,她临死前也要送给他一份大礼。
楚徽冬敛着眼眸遮挡住眼底里的绝望和杀意,恭敬地福了福身子,低声说了句:“是。”
祁萧看着她身上宽大的衣服,几乎是要被凤吹走的模样,他自己也觉得说的话有些太重了,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扶她。
原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沧兰见此,诧异的唤了声:“殿下”
祁萧这才回神,咳了声收回了手,皱了皱眉厉声道:“怎么穿得这样少?今日是谁伺候的?”
就在此时,只听见一声尖叫,随后沧兰身边的丫鬟刚跑进众人的视线,接着就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那丫鬟被人撞的昏天黑地,一时间也没了人影。
所有人都瞧见楚徽冬的屋子突然着了火,火势凶猛,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没想到楚徽冬突然抽出匕首,刺入了祁萧的胸口。
祁萧胸口一震剧痛,他不敢相信的看向楚徽冬,这个一向乖顺,从不会忤逆她的女人,竟是仿佛今日才认识她。
他用力一掌将楚徽冬击飞,她犹如被风扬起的落叶直直的落入燃火的屋子里。
楚徽冬此刻已是灯枯油尽之时了,她试图起身,晃了晃又跌落在地,她就像是感受不到周围灼热的火焰似的,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拖着她的身子朝内室爬,她的宣儿,她离开这么久了,定是害怕极了吧。
别怕啊,娘来了。
眼看着火焰就要燃烧到她的身上将她吞噬,她却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就在意识模糊之间,她恍惚听见身后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房门被推开,她艰难的仰起头,在晃人的火光之间她隐约瞧见一个高大的男子不顾众人的阻拦,面色焦急的朝着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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