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盐用汤匙舀粥往嘴里送, 打孙施惠的手,要他别讨人嫌地逗小孩玩。
“回你桌上去。”
孙施惠这才牢骚,“你娘舅和你老表是真能喝。我抽空溜一会儿。”
说话间, 汪盐也闻得见他身上的酒气。她知道他明天还约了赵先生那头, 爷爷那通电话算是摆平闲务,孙施惠依旧要和那赵某人通力合作。
汪盐问他, 快则, 那块地多久能起起来?
孙施惠答,资金到位, 人力、工程不拖沓, 一年足够封顶。配套的文创商业圈和主题酒店在二期计划里。
他之前说过的, 春夏两季就跟这一个项目。
汪盐再问他, “那么, 你资金到位了吗?”
孙施惠笑,“没有你, 爷爷没那么快松口这个项目,也不会这么快配合我。”他没正面回答汪盐的问题, 但是爷爷辅佐孙施惠搭桥铺路是他们都看到的事实。
吃粥的人不再说话,孙施惠再添把火,“昨晚不是你,爷爷也没那么快消气。你倒是会哄人, 全天下的。唯独我。”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 她让他不要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我?”
“你回去桌上啊, 老这么离席,像什么话!”汪盐催他走。
孙施惠反把世故那套丢掉,“像什么话, 这里你家,又不是我家。你爸是主人,我又不是……”
二人躲在房里闲话着,那头,陈茵已经在喊施惠了。
孙施惠不急不慢地应了声,“就来。”
临去前,他问她,“我是吗?”
汪盐没有回答他。
饭后,一家子凑在一起喝了些普洱茶,舅舅家略坐坐就散了。按礼,娘舅这头接了新姑爷的礼,就是应下以后两相交的意思了。事无巨细,红白事全都得来往。
陈若浦问施惠要方便时间,他们回请新人。
孙施惠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说一家人不要两家话,“我岳母请一顿就够了,这年节下来,到现在,我们顿顿也没闲着。过段时间,还要正式摆酒,舅舅舅母连同哥哥嫂子也都要去,其实酒不酒席不席,胜在圆满,心意我和盐盐领了。这钱嘛,舅舅舅母就先替我们省着,今后去的机会多的是。总要一家子去舅舅家吃上几回的。”
陈家这头听施惠这么说,受用也惶恐。因为知道孙家什么出身,生怕人家不领情,传到孙家老爷子那里,反倒是他们慢待了新姑爷。
最后还是陈茵出面打圆场,说他们也忙,你们就听施惠的吧。“况且盐盐这样子,一时半会也要忌口几天,就今天我还省了不少钱呢。我都省了,你们难不成还要越到我前头去啊。”
孙施惠笑语吟吟配合着师母,“是的了,谁人请客都不能越了我岳母的排场。”
众人笑成一条声,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散了。孙施惠亲自下楼去送客。
陈茵忙着收拾桌上,面上难掩喜悦之态。
汪敏行看破偏要说破,没当着盐盐的面,“这个女婿,你很是满意了?”
陈茵剜一眼老汪,“怎么,你不满意,你不满意也是你点的头啊!拿大主意,哪回不是你们男人上前的啊?”
汪敏行悄悄问妻子,“施惠到底哪里投了你的缘了?”
“拎得清,干事利索,说话漂亮,里里外外有担当。你还别说,眼缘这东西,讲不明白的,养儿养女还要个父母缘呢,找女婿找儿媳,一个道理。有缘无分,终究圆满不到头。”
其余的发散话,陈茵不肯说了,也不肯老汪说。只一点,结婚就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你女儿称心如意,比什么都重要。”
汪敏行帮着妻子把杯盏盘碟往厨房搬,嘴上不说,心里存着呢:早几年你不是这么说的。早几年,你由着盐盐所谓的“称心如意”,她和那个谁也未必散得了。
他始终记得,盛吉安登汪家的门,受了陈茵多少白眼。汪敏行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当年成绩出来,更是给学校、市里拔得头筹。谢师宴上,盛吉安特地过来认认真真敬汪敏行的酒,感谢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后也说感谢猫猫,虽然她没有来。老师可以的话,帮我带给她。
那是那个年轻人头回认真也委婉地想渗透给汪敏行听。
终究时移世易。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汪敏行为人父,隐忍的情绪始终难露,他从不觉得结婚就是个圆句号了,到底是良人还是齐大非偶,恐怕连当事人都说了不算。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替女儿愁的那份心,只怕,不等到他闭眼,且不会完。
孙施惠送客上来,汪敏行也放下手里的活,由妻子去弄了。
翁婿俩再坐了坐,汪敏行同施惠聊了几句,说到他们要搬出去的事。
“我和你师母的意思是不同意。”汪敏行呷一口茶,“你也别怪盐盐多嘴告诉我们。她是生怕你真的拿定主意,想要我们旁观者劝劝你。”
汪敏行说,爷爷本就病着,一时好一时歹的。你们才结婚,就要搬出去。传出去,一是你施惠忤逆,二是新媳娇纵不容人。
“事死如事生。你也不要一味地觉得盐盐受了点委屈,就要拿她作借口去发你的一口气。施惠,我这么说,不怕你记恨我。从前,你和爷爷、琅华关系再紧张,那是你们家的事。如今我女儿嫁过去了,我免不得要做个不识相的人。”
孙施惠在汪敏行对面,他要抽烟,也分给老师抽。说话间,他还起身去把阳台上的窗户拨开了,冷风南北穿堂过。孙施惠正好坐在这道冷风里,风把他手上的烟灰刮得簌簌落。
倘若说,汪敏行对盛吉安的那几年是惜才。到底这个学生在他手里,替他争了多少光;
那么孙施惠在老汪眼里,就是个顽石,顽骨头。妻子批评他,连起码的有教无类都没做到。
是的,汪敏行这些年对施惠没有做到有教无类。可是私心论,他对这小子焦过的心思,比任何一个学生都多。
他怕他走歪了,尤其那时候,他出了和他父亲一般的风流事故。汪敏行头回对孙施惠痛骂,在人家地头,他一个外人行使着父亲一般的权利。
汪敏行呵斥施惠,你叫谁滚?啊!
彼时,盐盐已经气得扭头就走了。
孙施惠颓唐地趴回他的床上去,脸埋在枕头里。汪敏行说,没人没药再去帮你治什么伤了,你要和你老子走一样的歪路,随你去。
这些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爷爷哪点待你薄了,他细心教养你,这么大的一个家,将来统共都要交到你手上去。连同你的姑姑,爷爷也希望能得你济益。
而你呢,你在浑浑噩噩干什么鸟事呢!啊!
来孙家十三年,那时候。孙施惠头回朝一个外人说了他这些年都烂在肚子里的话,“老师,他们谁人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这些年,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七岁那年,我翻出院墙,去找我……她们。可是,我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我像被他们特意送得远远的一条狗,畜生是不会记路的。我跑了那么远,也画不出印象里的路和家了。”
汪敏行含泪走过去,替臭小子剥掉沾着血的衬衫。知会医生过来给他清创,在他万般隐忍的冷嘶声里,汪敏行教诲孙施惠:这一回,你挺不过来,二十岁了,你不给自己身上搁担子,还学你父亲那浪荡样,总归是你们孙家自己的门户事。我再不会管你,你也和我汪敏行再无瓜葛,连同我的家人,都与你清清白白无关了。决不允许你登我汪家的门半步,孙施惠,你记住我的话。
那次伤好后,没多久,孙施惠便回去读书了。那三四年里,他从未登过汪家门,也与盐盐几乎断了联络。可是年节,孙家总有礼捎过来,全是孙开祥的名义。
后头,是他和盐盐恢复联络才偶尔过来坐坐。
正式毕业回国的孙施惠,再也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放浪形骸的影子。短短几年,就把老爷子的摊子全接了过来,上到几十年联络的客商,诸位合作股东,小到替孙家烧饭开车的帮工,个个晓得,如今孙家是那独小子拿主意。
因此,汪敏行才说对施惠有所改观。臭小子如今行事作风,老汪看在眼里。
可是唯一点不变,性情阴恻,锱铢必较。
他教诲施惠,“你这新兴头上,就发那样的火,是要做给谁看?爷爷、琅华还是家里的帮工?”
“通通。”有人混不吝,烟闷在嘴里,说话的工夫,从鼻息里散漫出来,如同他为人,“我不想我的人跟着我也受这种冤枉气。特么我得多窝囊,娶个老婆回来,还得看一个保姆的眼色。不是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当晚就叫她滚蛋了。”
“还有琅华。她任性跋扈,那是孙开祥的幺女。我没资格管她,她用的也是她老爹的钱,包括爷爷身后的遗产,都随他们去。但是,我就是不允许她再犯到我的人头上来。上回信口胡诌汪盐的事,我已经很忍了。她再闹……”
“行了!”汪敏行呵斥住某人,“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的样子,这哪是朝家里人该有的。”
“我没有家人。”孙施惠信口来。
“你没有家人,那你的爷爷姑姑算什么?我们盐盐算什么,我和你师母算什么?亏你师母把你当个宝一般地护着呢。所以你的那些漂亮事漂亮话都是逢场作戏了?”
这里两下机锋你追我赶着,汪盐从房里出来,孙施惠瞟一眼她的位置,不再说话了。
汪敏行朝他再喝一句,“我看你这张嘴就是比你骨头硬。”
最后陈茵出来原谅,说搬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爷爷身体情况要紧,“反正盐盐有车子了,她上班也没个准点要打。这些都可以克服。”
“保姆更好弄。终归是付工资而已。”陈茵说,多少也要怪盐盐一点,没事你去帮什么忙。
汪盐不说话。
孙施惠接过师母的话,“不怪盐盐,拜高踩低的人,才不问你作不作为。师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茵听他这么说,只管问他,“那不准搬啊,搬出去,人家要说的。不说你不孝,肯定要说盐盐,新媳妇挑事精。”
一个晚上啥也没吃着的人,不声不响还躺枪加背锅。
汪盐干脆自己去厨房洗她手上的碗了。
没一会儿,孙施惠跟进来,接过她手里的碗,让她别洗了,也别碰生水。
汪盐没所谓,说生水又不要紧,“我待会洗澡也要碰水的。”
孙施惠看她一眼,也帮她洗好手上的碗,“你今晚别洗了。”
“不洗睡不着。”
“……”孙施惠抽厨房纸巾,擦拭那只碗。
汪盐在边上看他沉默,问他,“你怪我多嘴告诉我爸妈了?”
“没有。”
“我怕你不听劝……”
“我不听你劝,就会听你爸妈劝?汪盐,你弄反了。”
“那是不搬了,对不对?”汪盐难得柔声细语的。
“嗯。回去你就跟爷爷说,我听你的。”
汪盐闻言,面上稍稍绯色,然后甩手掌柜地走开,扔话给他,“碗别擦了,我待会还要用。”
“猪,你还要吃一碗?”某人笑话她。
“吃药。”
今晚按规矩,留宿在娘家。
陈茵是不肯盐盐洗澡的。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孙施惠只能和她一个阵营,说把水温稍微调低一点,别那么热的冲,稍微冲一下就出来。
结果汪盐洗个澡还跟掐表似地赶。陈茵在外头唠叨,不能瞎洗的,出这种风疹要当心的,和坐月子一样的小心。
屋里两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汪敏行只说听医嘱就是了。被陈茵一个眼刀子。
孙施惠乐得清闲,也爱看这老两口吵架,然后老师跌面的小剧场。他中间接了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等他洗完出来,再回汪盐房里,说这样共一个洗手间,让他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去男生宿舍借卫生间冲澡的日子了。
汪盐无时无刻不讥讽他:施惠少爷。
孙施惠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陈茵替他们置办的睡衣,汪盐在吃药,也从袋子里翻出要抹的药膏。
她口里的施惠少爷扔掉手里的毛巾,湿发乱糟糟地,一屁股坐到汪盐床上。她只觉得身边倒了一座山般地陷下去了。
某人身上有她买的沐浴露香气,“要我帮你吗?”
汪盐没看他,她四肢和脸上都好涂抹,身前也好,就是背后。
她不言声,某人也不急,淡淡笑两声,“或者,你不方便的话,我叫你妈来。”
说着,孙施惠即刻起身。这几回来汪家,他已经适应师母动不动扯着嗓子喊他的动静了,眼下,他学了来,声音不高不低喊起来,“师母……”
汪盐连忙一把扽住某人,嘴里恨恨道:“孙施惠,你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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