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他就是故意的。

    孙施惠由着汪盐牵扯着他的衣裳袖子,他领口的扣子只扣到第二个,汪盐这么卖力一扽,  平白把他睡衣都扯搡开了。

    孙施惠不言不语站在床前。

    汪盐仰头瞥他一眼,也丢开手。

    某人好整以暇地笑,  “我帮你。”这一次他用了陈述的口吻。不让她选一个,  只说唯一的。

    从夜里陪她去医院,她摇头不让告诉她父母开始,  孙施惠就铁了心要做这唯一。今后她任何事情、实情,  他都得必须是第一知情人。

    认识汪盐起,  汪家就住在吾模路上。这房子在汪家买入前,已经倒手过。

    老房子得房率普遍高些,  汪盐这房间十来平,却满满当当装下了她二十年。

    孙施惠这一回也只是第二次进她房间,床摆靠在西北角,  过完年已经二十八虚岁的汪小姐,床上还摆着各色玩偶,  最大的是只蓝色鲨鱼。

    床上四件套是白底的蓝色雏菊。

    汪盐要孙施惠起身,他坐在她被子上了,  她把被子掀开。

    夜里从医院回去,  孙施惠就朝她说过,给我看看,我看看身上到底有多少。你可以给人家医生看,  为什么这么戒备我啊?

    他顽劣笑声。

    汪盐那会儿躲他远远的,说医生看我是活着的标本,工具人,你不是。

    孙施惠遥遥点头。我当然不是,  我看你……活生生的汪盐。

    有人都一身疹子了,还这么墨迹地讲究。她拿过来一盒化妆棉,要孙施惠把药膏挤在化妆棉上,再帮他涂。

    “棉签呢?”

    汪盐难得马大哈的,“棉签忘带回来了。”

    “家里也没有?”

    “家里用的都好长时间了,没准过期了。”

    孙施惠让她叫外卖骑手送一包来,或者他下去买。

    汪盐事出权宜,“就用化妆棉吧,也一样的。”

    某人工具人也拿乔,“化妆棉我不会使。”

    汪盐冲他瞪一眼,一脸她干脆不涂地自暴自弃。孙施惠朝她招招手,拍拍床上,让她坐下来。

    汪盐背对着他,不作声又窸窣动静解了睡衣对襟的纽扣,盘腿坐在床上,拖被子一角盖住她身前。

    稍稍宽解了些自己,衣服还在肩头。身后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汪盐犹如置在火上燎一般,终究,她扭头看身后人。

    孙施惠坐离她远远地,根本没有上前来。她就像个笨小孩,也像小时候幼儿园某次,等爸爸来接她,结果爸爸忘记定闹钟,把汪盐忘得干干净净。

    妈妈赶到学校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幼儿园三点一刻就放学了。

    汪盐嚎啕大哭地归了家。

    她扭头看孙施惠,才要把衣服合起来时,某人按在她领口上,明明刚洗过澡的人,一双冷手,声音也无风无浪的,“汪盐,你这辈子都给我别吃山药了。”

    他坐挪到她身后来,光呼吸都可以知道他靠近了,然后咒骂她,“不是只吃了一口吗,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是的了,过敏的东西始终会过敏。哪怕你小心翼翼避讳着,一旦误食了,终究反应剧烈。

    且对他难脱敏,终生起效。

    汪盐闷不作声地坐在他前面。

    孙施惠前面两回,还听话拿化妆棉轻轻替她点抹的。后头,他就嫌烦了,不要那多余的东西,说他拿手指抹更匀点。

    汪盐来不及反驳,他食指的触感就贴上来了。

    他还把她一盒化妆棉都碰洒到地上,“都不能用了。”她埋怨他。

    “少废话。”

    他的手很冷,汪盐不禁跟着畏缩。

    再涂肩头往下,汪盐又不肯全脱了衣服,孙施惠只能迁就她,从下摆往上撩开,他的掌心碰到她时,有什么比他手还冷。

    是孙施惠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冷戒指,无端激灵了她好几次。

    汪盐提意见,要他把戒指除了。

    某人:“它碍着你什么了,要这么多事。”

    汪盐本来就又痒又躁,干脆不回头地冲他发脾气,“你从来这样,哪怕帮衬了别人,人家也未必念你的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帮忙在他们眼里,不是友善不是扶助,而是施舍,嫌人家碍眼,赶紧给我挪开的那种施舍。”

    于是施舍的手,在汪盐的腰际间,狠狠一捏,疼得她本能地想挣开。

    被孙施惠反手一捞,汪盐像她床上那些不能言语的娃娃,势单力薄地被他拖到他气息里,身边去。

    刚才孙施惠洗澡的时候,外套和手机搁在外面的沙发上。陈茵看施惠洗完澡,在外面打扫卫生时听到动静,正亮着嗓子喊他呢,“施惠呀,手机响了。”

    汪盐本能地想挣开他,孙施惠却牢牢地圈住,丁点想松开的痕迹都没有。

    两处热络的躯体挨到一起,身后人在汪盐耳后不无光火地问了她一句,“我从来这样?”

    汪盐难回答他这样的反问。高高在上,倨傲不改。

    钳制的力道里,孙施惠再次开口,声音沉闷哑然,“汪盐,你那时恨透我了,是吗?那时候,我叫你滚。”

    他受伤那回,被爷爷打得半死不活那回。是琅华通知了汪家,可是汪盐随父母去到孙家,看到孙施惠的那一幕,他突然性情大变地叫他们滚。

    汪盐才不高兴受他的任何气,抬脚就走了。

    那晚,汪盐跑出来,外面乌洞洞的黑。她一个人走在阴风柳道的路上,浑身发抖。

    仿佛下一秒,孙施惠会和他父亲一样的诅咒,连尸骨都难回头。

    那时候,她确实恨透了这个人。也恨透自己,为什么要一次次捧着自己的自尊去被他扔在地上,践踏。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走错到那个民巷里去。只记得那条巷子中间被一条穿行马路分开,走着走着,霓虹闪烁里,巷子中间有一家寿衣店。

    汪盐平生第一次生出畏惧,仿佛她再走下去,便是魂灵可怖了。

    二十岁的女孩,即刻回头。打车回市里,到家。洗漱安眠,继续读她的书,交往她值得交往的人。

    至此四年,汪盐与孙施惠一面都未谋过。

    眼下,耳边,孙施惠口里难得的推翻自己,“爷爷笃定我和他去了的那个人一样的命运,说要打死我,万死莫赎。”

    “汪盐,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逐渐颤抖瓦解的人,抵住舌尖,也不愿配合他。相反,她很讨厌从他口里听到那个字眼,因为他们所有旁观者都知道那个死字,对于孙家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死者殒命,生者囚徒。

    “不会,我不会记得你的。如同你并不曾记得你父亲一样。人死,连灰烬我们都难辨别。”汪盐冷心冷情地回答他。

    下一秒,栖息在她香气里的人骤烈的情绪,如同晴天遇霹雳一般,在汪盐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痛的情绪点,在人的感知价值里,始终是最鲜明的。

    孙施惠咬得汪盐出声,也落泪了。他再如同蛰伏伤口的困兽,无声无息地帮她舔舐“伤口”。

    汪盐挨不住,伸手想拨开他,孙施惠却突然迎着她偏头过来的热气,寻找她。

    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拨她的脸,然后俯首贴耳来,寻着她颤颤巍巍的热气与眼泪来安抚她,也是索取。

    汪盐只觉得昏天暗地了,她的世界里全没有光明,只有感官是分明的。她尝到了他的酒气与牙膏里薄荷的味道,以及他湿发落在她脖颈里,像春雨绵绵的针。

    小时候,奶奶做针线活,猫猫总要帮奶奶穿针,又老是怕猫猫把针不小心带到身上哪里去。一直提醒猫猫,针不要玩啊,不小心掉在身上,它会游到你心里去。

    二十年后的猫猫,汪盐仿佛信了奶奶这些朴素的认知。她只觉得心里真的被游进去无数绵绵的针。

    而后,躯体随心一般地倾塌。

    孙施惠撑手在上,他的头颅正好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光。汪盐卯着劲地别开他的脸,因为她要换气,没人接吻要人命的。

    逆光里,彼此平复的气息,一息挨一息。汪盐看孙施惠的轮廓是半明半昧的。暂时搁浅的理智里,只觉有人来扽她身前的被子。

    汪盐一时警觉,掖住它。始作俑者痴笑也作嘲讽,“汪盐,让我看看你。”

    “我要喝水。”她别开他阴影里的目光,然后命令的口吻,本来她这一身的疹子也因他而起。

    孙施惠再试着扽了下,被子里的人执意不肯。

    终究某人笑也是屈服,撑手的力道一松,他整个人跌伏在汪盐身上,隔着一重被子。

    大约歇了有十分钟,孙施惠才起身出去帮汪盐倒水。也听到他和陈茵说话的声音。

    陈茵问施惠,盐盐睡了没?

    有人答:刚搽过药,她离睡早着呢。每晚都磨蹭到很晚,夜猫子。

    陈茵首肯施惠的话:小时候就这样。放假两天,白天疯玩,到了晚上,上灯写作业。不知道的人以为多刻苦呢,没见她考个状元给我看看。

    施惠笑话师母,状元都白天写作业的。

    陈茵:谁说不是呢。

    施惠再和师母道晚安,说她这一天的也忙得辛苦,要她和老师早点睡。

    陈茵已经想着明天的早餐了,问施惠要不要一起去吃早茶。

    孙施惠要师母不必忙了,他明天一早就得出城去,约了开发商和联络客户看奠基礼。

    “盐盐由她再休一天婚假吧,就在家里,我晚上再来接她。”

    孙施惠的一杯水倒完端在手里,再和师母说了一番话,回到房里的时候,汪盐已经侧身躺下了。

    她关了房里的主灯,只留着床头上的一盏。

    孙施惠把水杯搁到床头柜上,再侧身坐靠在床头,喊朝里的人,“还喝吗,水。”

    汪盐不理他,像是睡着了。

    于是,房里橘黄的灯下,暂时归于静默。

    就在汪盐觉得涟漪总算平静下来了,也认真催自己睡觉了。不期然,身边一时动静,她的脸被拨过去,寂然间,唇上被渡过来温热的水。

    有人被迫汲汲而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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