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另一边,那团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哼哧哼哧地刨着门板,隔着一扇门,尤恬都能听见它哈气的声音。
她这边儿还惊魂未定,手机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号码格外眼熟。
就在傍晚离开医院前,她还执意和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以便陆景同缺什么时能找到她,她赶明儿一早再给他送过去。
尤恬咬牙切齿地划过接听键,皮笑肉不笑地问:“陆教授,您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是不是也挺小巧玲珑惹人爱的?”
就刚那直挺挺扑过来的大黑狗,都快有两个她一样宽了,他管它叫小东西???
尤恬直觉他是故意的,看他倒像个狗!东!西!
陆景同眉梢一挑,“你开过门了?”
一阵诡异的静谧,答案不言而喻。
“你把门开一条缝。”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同于以往的沉敛,稍稍显得有些不自然。
尤恬想呛声,手却不争气地照做了,只是小心地稳着一股力道,好随时把门关回去。
她仍在气头上,哼唧一声,示意他有屁快放。
陆景同开了口:“咕噜,开门。”
尤恬嗤笑一声,心想你怎么不说芝麻开门呢。
想法刚冒出头,沉重的木门忽然从里向外产生了一股不小的推力,尤恬毫无防备,门转瞬大开,她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没把手机砸地上。
大黑狗两条前腿搭在门把手上吐舌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
尤恬倒抽口凉气,听筒那端的男声率先阻断了她的惊呼:“别怕,它不咬人。”
旋即又道,“咕噜,回去。”
大黑狗摇了摇尾巴,看尤恬一眼,当真四脚着地,一摇一摆地往屋里走。
“狗粮和食盆都在客厅,不过你要是害怕——”
“你少看不起人了!”尤恬嘴上逞强,摸索着“啪嗒”摁亮了玄关处的灯,她看一眼退居角落蹲坐的大黑狗,嘴硬道,“不、不就这么大点儿狗吗?”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食盆,飞快地拿起旁边的狗粮倒进去,在大黑狗起身之前,火速退到了她认为的安全线以外。
她精神高度集中,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立柜上摆放的宠物智能摄像头。
“——要是害怕,这么大个人了,也用不着逞强。”陆景同看着屏幕上远程传来的图像,把她的话原封不动还回去。
果然,这人还挺小心眼儿的。
尤恬喂完狗回到家,通讯录里就多了一个名为“狗东西”的联系人。
第二天,尤恬难得起了个早。
叫醒她的不是生物钟也不是附近老人们晨练的bg而是编辑的彩虹屁。
“好家伙,你这转型转得,”编辑话说半截,尤恬眯着睡意朦胧的眼,心里“咯噔”了下,一个激灵醒了大半。
转念一想,自我感觉也不至于烂到这个地步。
正准备问,下一条消息紧跟着过来了,“你昨天发过来没多久,我就整理出前三万交上去了,主编爸爸刚给的回复。”
说完,对面甩过来一张截图。
尤恬认出主编的头像,对话框里只有四个字:好看。
残存的睡意在顷刻间变得荡然无存。
尤恬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可掌心依旧能感觉到嘴角上翘时扬起的弧度。
在写文这件事上,她一直自我认知很清晰,哪怕目前她笔风已经成型、销量也算是有了保障,但交付的作品仍需和主编责编打磨一遍又一遍。
好比上一本书,虽然口碑人气双丰收,但尤恬记得很清楚,前三万字根据主编的意见,仅仅是针对男主的人设问题就修改了大大小小数十遍。
偶尔,偶尔有些时候。
比如出第一本书时,她没什么人气,每天每天都会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没人看,会不会看了让人觉得不值,会不会……
再到后来,瓶颈、卡文、自我重复……她又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走这一条路。
但都凭借那份热爱,咬牙坚持下来了。
现在这本,因为有一定的读者基础,在开文连载前就已经签了出版,但正因如此,她反而更忐忑,生怕自己交付的是一滩烂泥,而合作方还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
而现在,向来挑剔的主编说,好看。
“你其实是甜文种子选手吧?!救命啊男主到底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地狗到不行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人都给我笑没了!”没等她回复,界面又是一大段消息跳出来。
尤恬打断编辑的狂轰滥炸,淡定道:“可能是因为,原型就住我对面。”
一听有原型,编辑的关注点立马侧歪八百度:“真人也这么帅?”
“……”
尤恬还没来得及输入,那边很快自问自答似的继续,“算了!帅不帅也不是我能看到的,但你能看到你编嗷嗷待哺的可怜样儿吧!这次再拖个八百十年,你编真就饿死了。”
尤卡文冠军恬心虚地蹭了蹭鼻尖,转而想起自己昨天从医院回来就打开文档洋洋洒洒写下几千字的壮举,又不由支棱起来挺了挺腰杆,正要回复,动作却猛地一顿。
差点儿给忘了。
她的男主原型还打着石膏躺在医院。
昨天买的粥,陆景同好像不太爱喝,另一方面,总点外卖确实也显得很没照顾人的诚意。
因此,尤恬虽然认定陆景同存心用咕噜捉弄她,但鉴于是她有错在先,还是决定将就一下病人。
她到处搜罗了一些诸如“家常菜的简便做法,不信你不会”“十分钟做好一道菜,味道堪比米其林”的视频,摩拳擦掌地准备亲自下个厨。
尤恬翻身下床,刚洗漱好,耳边就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前一晚预定的食材,道过谢,脚步轻快地踏进了厨房。
煲好汤赶到医院,正好是午饭时间。
尤恬循着记忆找到陆景同所在的病房,这人靠在床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沓纸质文件,凝神翻看着,似乎没察觉到她的靠近。
尤恬刻意放轻手脚凑过去,原是想吓吓他,找回在大黑狗那儿受惊丢的脸,谁想陆景同就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冷不防地开口,倒差点儿把她吓一跳:“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尤恬轻咳一声,故作坦然地走过去,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放,不服气地争辩,“您不是老师吗,成语可不是这么用的,”她揭开保温桶的盖子,递到陆景同跟前,“喏,有我这么个鬼鬼祟祟法儿的吗?”
字里行间,挺像小朋友跟长辈邀功的语气。
要不是她这声“老师”,陆景同几乎都快忘了她是自己学生这回事儿。
大多数时候,她也确实不像面对师长的学生,抬杠气人两不误。
但不管怎么说,有师生这层关系在。
陆景同垂下眼,提醒自己不该和她计较。
他有条不紊地收起散落一床的文件,尤恬想帮忙,不料动作一晃,本就摇摇欲坠地挂在保温桶边沿的几滴水汽滴落下去,在纸张上迅速泅开。
她“哎”的一声,迭声抱歉,放下保温桶抽了几张纸去擦拭,陆景同先她一步收起了文件。
尤恬倏地顿住。
没记错的话,从眼前一晃而过的“多层级语言序列范式”“意识水平精确诊断”等专业名词,属于脑科学的范畴?
此前为了写稿,她查过不少相关方面的资料,所以还有印象。
但陆景同的专业明明跟这八竿子打不着,难不成现在的教授竞争已经激烈到这个地步,知识面都需要涉及这么广泛了?
尤恬漫无边际地想着,顺手打开保温桶盛汤,青釉色的小瓷勺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景同侧过头,往碗里瞥了一眼,语气淡淡地问:“乌鸡汤?”
“……”
这么几番交道打下来,尤恬再听不出这句冷嘲热讽那就是真傻了。
她算是明白了,这人看着冷冷淡淡谪仙似的,但和宋峥相比,毒舌程度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道俩人要凑一起打嘴仗,到底谁先毒死谁。
“鸡是正经土鸡,”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小老太太似的念叨:“再说,这就是放蘑菇炖得黑了点儿,小学生还知道不以貌取人呢,您怎么就以貌取鸡了,好歹尝……哎?”
没等她说完,陆景同伸手把碗接了过去。
尤恬自动消音,竟莫名有点儿忐忑和期待。
然后,一小勺汤下去,陆景同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有这么难喝?
尤恬皱了皱眉,给自己也盛了点儿,不出三秒,她小巧的五官挤作一团,剩下的半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陆景同好心提醒:“垃圾桶在床尾。”
尤恬最终还是把没咽下去那半口给吐了。
非要形容的话,这碗汤喝起来就是热水表面浮了一层油的感觉。
加上这水油分离的汤还是白开水味儿的,更加突出了鸡肉的腥。
两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在沉默的空气蔓延开来之际,病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小舅舅小舅舅,我来了!”说话间,只见一个肉乎乎的影子卸下身上的某种负重,像从枪膛射出的子弹,速度之快,尤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团肉球已然扑到了陆景同床边。
结合称呼,尤恬不难想到陆景同那个别出心裁送菜刀手机壳的小外甥。
肉球眼里只有病床上的男人,一来就问:“小舅舅,我送你的礼物呢?你没用它吓跑坏人吗?”
看起来,学校女老师被坏人打伤一事真的给他留下了非常大的阴影。
陆景同有些头疼,也不知道他姐是怎么跟这个小人精解释的:“没有坏人,舅舅自己不小心摔了。”
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谁送你来的?”
“妈妈,她在电梯那里遇见医生朋友,就让我自己先过来了,”沈嘉柯一板一眼地答,很快又绕了回去,小大人似的叉腰:“小舅舅你别打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妈妈说你都骨折了,不小心摔的才不会这么惨。”
沈嘉柯不知道他胃出血的事儿,只看见他一手打着石膏一手输着液,觉着情况十分严重。
“小舅舅,你老实说,是不是有坏人欺负你!”
“……”
坏人尤恬底气不足地出声:“那个……”
沈嘉柯似是这才意识到第三人的存在,转过身上下打量尤恬一圈,奶声奶气地问:“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呀?”
“尤……”
“赵心悦。”
差点儿露了马脚,尤恬张了张嘴,在一大一小疑惑的目光中,努力找补:“有你这么嘴甜的小朋友吗,还挺可爱的。”
见似乎没人注意到话里的异常,尤恬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睡觉被抓到办公室时,陆景同问过一嘴她的姓名,当时担心他顺手核对花名册,她便报了赵心悦的名字,平时他压根儿没叫过她名字,导致她几乎忘了这茬。
沈嘉柯眼睛滴溜溜一转,不知从哪儿学的社交礼仪,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心悦姐姐你好,我叫沈嘉柯,上小学二年级了,很高兴认识你,我——”
话没说完,眼见他拉着尤恬的手背就要往上亲,陆景同长臂一伸,拎小鸡似的提溜着他衣领把人拽了回去:“说话就说话。”
小小年纪,外貌协会svip,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见着好看的人就想凑上去亲一口,也不知道上哪儿学的坏毛病。
沈嘉柯“唔”的一声,不情不愿撒开了尤恬的手。
没亲着漂亮姐姐,也不敢反抗小舅舅,沈嘉柯委屈巴巴地撇嘴,揪了揪被子上并不存在的毛球,忽然耸了耸鼻尖,循着气味发现了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的鸡汤。
他发现新大陆一般伸长脖子看了两眼,然后嫌弃地别过脸,拖长音调道:“噫~这看起来也太难喝了。”
二度遭受打击的尤恬:“……”
什么小学生不以貌取人,她手动撤回这句话。
“对了!”嫌弃完黑黢黢的鸡汤,沈嘉柯终于想起正事儿,抡起小短腿“噔噔噔”地往门边跑,那里堆着他进门时卸下的东西,他屁颠屁颠地提着食盒回到病床边,“这是妈妈熬的海鲜粥,小舅舅你趁热喝。”
盖子揭开的那一瞬,鲜香四溢。
尤恬讪讪地摸了摸耳廓,飞快地收起保温桶准备撤离现场:“陆老师,你看明天还需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尾音一落,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
果然,一抬头撞上陆景同无波无澜的眼,意思很明显:你觉得呢。
尤恬权当没看见,佯装坦然:“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粥,不是,好好喝伤……呸,”她拍了拍嘴,一脸麻木地自我纠正,“我是说,好好养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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