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恬的方向感向来不太好。
好比此刻,当她穿行在陌生的街巷,举着手机滔滔不绝和人沉浸式吐槽时,这种不好就表现得尤为明显了。
许如星飞机落地后,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都在商务车上闭目养神,这会儿精神十足。
她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听尤恬讲完老巷子里的事儿,面膜纸都顾不得抚平,当即破口大骂:“呸,不就两条腿的男人,我可去他的,踹了他,姐妹儿给你介绍鲜肉小师弟,包帅包……”
“不是我踹他,是他像嫌弃病毒一样恨不能离我八丈远,”尤恬低着头,一边纠正对方,一边漫无目的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再说,我也不想要什么小师弟。”
她说话时闷声闷气的,听起来像是刚哭过。
许如星鲜少见她这样儿,不由坐正了身体。
她不会哄人,吊儿郎当的声调却敛去不少,想了半天,冒出一句:“……你也别太难过,不然你说,你想要什么,才会高兴点儿。”
顿了顿,怕尤恬执迷不悟来句只想要她的陆教授,许如星抢先补充一句:“除了那个男的,除了违法乱纪的事儿,你尽管开口。”
尤恬:“除了他——”
许如星心里“咯噔”一下,接过的烂剧告诉她,下一句台词按常理来讲是“我谁都不想要”。
但这话要是从尤恬嘴里说出来,怎么想就,怎么他妈的离谱。
还有一点儿毛骨悚然。
许如星恍惚了下,就听尤恬重复一遍,继续道,“除了他,温冬也不是不行。”
“……”
“…………”
温冬。
就是那个和前公司合约到期,签到和她同一家公司旗下,演了多年戏虽然演技口碑双在线但就是命里不带“爆红”俩字的,温冬。
大学时尤恬好像有次就提过一嘴,但她不是喜欢满世界卖安利的人,大多时候是一种小粉丝心态,喜欢就默默支持,说过的大话顶多就是努力到有朝一日,让温冬演她写的小说男主。
没成想这么久过去,娱乐圈都换一拨人了,她喜欢的还是那个始终和顶流有一线之差的温冬。
但和顶流再有距离,论咖位,温冬还是要比许如星这种后辈高出不少的。
——温冬,也不是不行?
这是人在难过时能说得出口的话吗?
这是人说的话吗?
她难过个屁。
“呵呵。”许如星冷笑两声,满脑门黑线,真诚地建议:“您今晚睡觉记得把枕头垫高点儿。”
确认尤恬是在演她后,许如星懒洋洋地往后一躺,重新瘫进柔软的沙发:“温冬行不行我不知道,我看你做梦倒是挺行的。”
“你等会儿,”那头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我这是在哪儿?”
许如星翻了个白眼,碍于脸上还顶着一张面膜,说话有些含混:“你等着,我去买颗人造卫星,实时为您提供定位功——”
话没说完,听筒那端忽地传来尤恬异常警惕的声音:“你是谁?”
许如星一愣,还以为她又犯病了,结果那边隐约响起一道男声,说的什么她没听懂,而后是尤恬的声音:“你最好离我远点儿,警察就在这附近。”
凭俩人多年的交情和了解,即便隔着电流,许如星也不难听出,尤恬话里外厉内荏的意味。
直觉好友遇到了危险,许如星倏地弹起身:“怎么了,你在哪儿?!”
问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尤恬尤恬也答不上,忙改口提醒:“你开一下位置共享。”
这次回应她的,是物品砸落地面的“啪叽”声,随后,通话蓦地中断。
大概是风雨欲来,原本还算明朗的天空不知几时起布满乌云,厚厚的云层里响起几声闷雷。
本就寂寥的街巷里全然见不到路人的身影。
尤恬的手机被人一把夺过摔到地上,却也不喊不叫,而是竭力保持理智,冷静地打量凭空出现的男人。
面前的人身高与她相仿,在男性里无论如何都要算矮小,但男女天生力道悬殊,加上对方常年干活练出的一身蛮憨肌肉,尤恬并不打算和他硬碰硬。
“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有攻击性,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砸到地上的手机,背面朝上,不知道是不是还开着机。
许如星最后那句她听到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眼下这种状况,显然没法儿实施。
男人阴森森地盯着她,闻言,伸手拿掉嘴里叼的那支燃了大半的香烟。
他歪着嘴角哂笑,开口便是极其浓重的地方口音:“你装什么装,啊?”
烟头怼上裂痕与青苔遍布的砖墙,碾灭后又被男人丢到脚下狠狠踩了两脚。
他逼近两步,那双眼睛从始至终毒辣地钉在她脸上:“要不是你报警,老子用得着丧家犬似的东躲西藏?”
尤恬往后退了退,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对策,面上却十分镇定。
她咽了咽口水:“既然这样,那你也应该知道,警察就在这附近。”
天色越发昏暗,就连远处窸窣的虫鸣也消失不见,四周除了一栋上了年代的小平房,尽是纵横交错的小路。
男人也越发地肆无忌惮,嗤笑一声:“哦,所以你觉得老子会怕?”
他抬起一只手,尤恬下意识咬紧牙关,却见他把手放在脑门,往后薅了薅蓬乱的头发。
似是想起什么,他笑得更加张狂。
“那帮废物蹲了一夜,还真以为老子会蠢得自投罗网。噢,不过说起来,”他陡然抓过尤恬的手,贴近,“你该不是看上跟你一道那男的了吧?”
兴许是逃窜了有一段日子,这人身上一股潮湿的霉味,尤恬眉头紧锁,紧抿了唇。
见她这模样,男人哈哈大笑,朝她腰上摸过去:“你们女的都他妈眼瞎,喜欢那号小白脸,看起来就弱不禁风,你还不如跟着哥……”
“滚,别碰我!”
在他上手的前一秒,尤恬一使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狠推了一把。
男人毫无防备,一时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反应过来后,似是被她这个动作彻底激怒,这回直接双手齐上,锢着她往路旁矮旧的平房拖。
尤恬顿时明白过来,这幢房子怕是对方一早便设计好的陷阱,所以不急不忙地等她走到这儿,等她往坑里跳。
而一旦被拖进去……
理智、镇定、周旋……所有的词汇在这一刻,都化作云烟消散。
尤恬再顾不得什么,接下来一切的行为动作,全凭本能支配。
高中时期,因为被黎清心血来潮地逼着去学过一段时间防身术,加上大学陆陆续续选修过跆拳道和柔道等课程,比起普通女生,尤恬并不算毫无对抗技巧的人。
但男女之间天生的生理差异还是远超她的预料。
她每一步的攻防招数,男人险险躲开后,最后几乎都以蛮力压制。
尤恬指甲深深嵌入男人粗糙的皮肉,恨不得指甲足够尖利足够长,能直接划破他的颈动脉。
他使尽浑身解数钳制着她,眼看就要把人拖到房门口,气喘吁吁地讥笑。
“喊,喊什么喊,你不会还以为那个男的能来救你吧,都他娘电视里才那么演,实话告诉你,你前脚一走,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紧跟着就往反方向走了,嘿嘿。”
云层积蓄了足够的雨水,暴雨骤然倾盆而下。
雨声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以及男人方才的话语,咒语般一遍遍回荡在耳边。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仅仅是一瞬,尤恬心防溃散。
他说得没错,在某个时刻,或者说直到这场暴力的拉锯战开始前,心底都有一道声音,祈祷着,叫嚣着,希冀有人能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把她从这场无妄灾殃中拯救出去。
陆景同。
她下意识祈求的那个名字,是陆景同。
但这个浑身恶臭的男人说,在她转身不久,陆景同走了,往她的反方向。
男人身上的气息随着风雨再度窜入鼻腔,尤恬没忍住,生理性干呕起来,像是连锁反应一般,泪腺受到刺激,水雾刹时模糊了眼前的光景。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潮水般袭来。
如果只是噩梦就好了。尤恬绝望地想。
眼看要被拖进屋里时,她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刺眼的铁锈色,在灰白陈旧的背景下异常打眼。
平房应当许久没再住人,摇摇欲坠的木门框上,卡着一颗松动的螺丝钉,大半截长长的钉子已经裸露在外。
尤恬紧扒着门框的手改了道。
混乱的撕扯中,男人没注意到她的手伸向何处,见她松了一只手,手下顿时更加卖力,还没来得及陷入即将得逞的窃喜,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就感觉到脖颈下方一阵锥心的刺痛。
钉子大半没入皮下,不足以致命,却足够使人痛苦与惊惶。
男人一抬手,摸到了满手温热,空气中的铁锈味弥散开来。
“操你妈的!贱人!”
他低吼一声,陷入鱼死网破的癫狂,狠狠一脚踹倒尤恬,反手摸向别在背后裤腰里的尖刀。
刀尖直面而来,那一刻,所有的情绪反倒平复下来。
尤恬双眼无波无澜,平静地直视这一幕,做好准备等待死亡的来临——
没曾想,下一秒,男人手中的刀飞出老远,即使在暴烈的雨声中,仍能听到刀子落地的“哐当”声,以及杀猪般的闷叫。
恍然间,头顶上方被遮盖的天空重新出现在眼前,血腥的噩梦被人徒手撕开一个洞。
一道高大的阴影覆下。
脱力陷入昏黑前,尤恬看清来人的面容,好像是头一回在那张脸上,看到那样的担忧,愤怒,以及,自责。
终于不再像多数时候绷着一张脸,如同一尊精心凿刻的雕塑,好看但冰冷。
不知是不是人临死前的错觉。
尤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那人甜甜一笑。
想告诉他,如果真的不幸成为某桩社会新闻里罹难的主人公,那也是她自己倒霉。
他千万不要愧疚,更不要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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