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拨回约莫一小时前。

    陆景同低垂着头,失神良久。

    赵康年见状,大大咧咧的人破天荒地心思细腻一回,一副“我懂”的模样拍了拍他肩膀,拖着终于不那么麻的两条腿往车上走,贴心地给哥们留下自我反省的空间。

    结果,他上车没多久,屁股都没坐热乎,就见陆景同一个转身,往相反方向走了。

    赵康年:“……”

    赵康年:“???”

    不是反省吗?下一步不是该像那些情情爱爱肥皂剧里的男主角一样为爱拔足狂奔吗?难道他会错意了……?

    万年铁树赵康年同志瞪大了眼,这茬还没琢磨透,就离奇地看到陆景同在某处停住脚,然后四下环顾一圈,迎着地势高处去和一直坐那儿的老人聊了两句。

    然后转过身,疾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

    当然,也是尤恬离开的方向。

    原来还跟年长的人取经去了,不愧是陆景同,谨慎。

    赵康年啧啧两声,继续观察好兄弟的动向。

    来了来了,有生之年,他居然还能看到陆景同倒追小姑娘的一天,值了。

    横竖这会儿也逮不到那龟孙子,赵康年伸手摸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准备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时刻。

    他平时鲜少拍照,摆弄半天,刚调好取景框对好焦,就发现,屏幕里的人怎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被拍摄对象大半在他面前站定,屏幕里只剩下大片衬衣包裹下紧实的胸膛。

    “还以为老子手抖点了放大呢,”车窗被敲响,陆景同自言自语地摇下窗,一摆手,“就你有肌肉,知道了,老子不拍就是——你说啥?!”

    陆景同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孙超回来过。”

    “啥玩意儿!”赵康年从座位上弹起来,脑瓜磕到车顶,又“嗷”一声坐了回去:“你是说,那孙子这两天回到这儿,我和蹲守的兄弟们,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不是这两天,”陆景同蹙了蹙眉,侧身望向小坡上:“就在刚刚。”

    甚至一刻钟前,那人就站在那儿,借着墙体的掩护,半遮半掩地反监视着他们。

    旧街巷的小路四通八达,无论往哪边,最后总归是能绕出去的。

    陆景同之所以选择反方向,是因为那边离东门更近,他的车还停在入口处。

    走出数十米,被拐角处成堆的烟蒂吸引了视线,有的烟头未燃尽,还亮着猩红的火光。

    抽烟的人才离开不久。

    这一带常有混混出没,原本也不足为奇,真正让陆景同停下脚的,是烟堆旁一顶脏得有些分辨不出本来色彩的鸭舌帽。

    帽檐上的白色字体也因此更加突出,上面刻着的字眼和标志——

    电光火石间,尤恬曾提过的快递公司名称回荡在耳边,没记错的话,嫌犯经营的小快递站,也是同一家。

    陆景同倏地转向赵康年他们所在的方向,根据烟蒂的位置模拟那人的站位——借着地势高低差,正好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兀地记起什么,顺着斜坡往上的一处平地,坐着几位闲聊的老人,如果那人一直在这儿,他们中应当是有人看见的。

    一问,外形特征大体都对上了。

    “那个混账小子,不行。”快离开时,双手搭在面前拐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开了口。

    豁了牙的嘴有些漏风的缘故,陆景同费了点劲儿才分辨出他说的是,“送快递,骂我们老不死。”

    ……

    “我们咋一点动静都没看见?”听完,驾驶座上一同出外勤的小警察开了口。

    “好意思问,望远镜给你带着玩儿的呢!”赵康年反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还想骂人,却也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小民警委屈,嘀咕一句:“那人陆教授都说了在墙后面,我又没有透视眼……”

    被赵康年一瞪,立马缩了缩脖子,转移话题:“我是说,他都搁那儿蹲半天了,难不成就为了抽烟看我们,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原本是无意当中说的话,却在不经意间点醒了旁人。

    赵康年和陆景同对视一眼,瞬间反应过来。

    “尤恬!”

    是曾经梦到过的荒诞又熟悉的场景,只是身处梦境之中,并不知道是在做梦,还以为在走马灯般回顾上辈子发生的事。

    依旧是那个风雨瓢泼的雨夜,依旧是丛林密布,怪石嶙峋,一切依旧像是蒙上了湿漉漉的画布。

    只是身后追赶的野兽化作人面,口音浓重地叫嚣着要把她拆吞入腹。

    接下来发生的事犹如历史重演,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拽入山洞。

    因为知道这人是谁,尤恬松了口气,一抬头,却几欲失声尖叫。

    不是陆景同,是怪物的脸,是抱着快递站在她家门口,是用尽全力把她拖向深渊,是从背后抽出尖刀刺向她的,那张令人只想逃离的脸。

    她开始剧烈挣扎:“别碰我!滚开,滚!!”

    “醒醒,睁开眼看看,你安全了,别怕。”略显焦急的男声环绕着她,她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人在那儿,直到对方加重语气,喊她的名字:“尤恬,你醒醒!”

    尤恬遽然睁开眼,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张开嘴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

    眼神逐渐聚焦后,在眼前放大数倍的,是宋峥几乎皱成一团的眉眼。

    他伸手在她头顶上方晃了晃,自言自语似的:“不会还在梦游吧?”

    “你才梦游。”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开口,尤恬被嗓音里的嘶哑吓了一跳。

    完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见她有心情还嘴,宋峥暗自舒了口气,作势高高扬起手,却到底是没舍得,最终也只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地敲了敲她脑门。

    敲完,宋峥顺势揉了揉她脑袋,在尤恬的抗议声里收回手,顿了顿,轻声道:“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醒了就抓紧忘掉。”

    他少有这样柔软的时刻,也怕惊扰到她,说话声音又轻又快,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有听清。

    但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假使她真的因此留下阴影,他愿意用接下来的一生去治愈她。

    病房里另一张床位空着,他说完周遭便陡然安静下来,宋峥不自然地咳了声,率先岔开话题:“那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尤恬摇了摇头,原想说不用,她可以自己出去吃,顺道下去走走。

    谁想手撑到床沿,刚支起上半身,眼前空白一瞬,眨眼就又倒了回去。

    “……”

    倒也没什么外伤,就是长时间没进食,身体太虚了,没力气。

    尤恬默了默,果断妥协:“想喝番茄排骨汤。”

    宋峥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的时候,作为昏迷过去的人,她提了个很常规的问题:“我睡过去多久了?”

    宋峥点好外卖,收起手机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自己:“看到我这一身行头了吗?”

    尤恬听话地扫了眼,喷了发胶,打了领带,西装革履。

    人模狗样。

    她点点头:“看到了。”

    宋峥:“今天,是我成为社畜的一周年纪念日,”说完,目光怜悯地看向她,“你说你睡多久了?”

    “……我没磕到脑袋,别把我当傻子。”尤恬实在是没力气翻白眼

    宋峥也不逗她了:“这是第三天,医生说你受到的惊吓过大,所以才醒得晚了些,其他一切正常。”

    想了想,主动交代道:“我今天正式入职,没什么事准点下班了,就抽空过来看看你。许如星昨天也来了,但她接下来有通告,所以没等你醒过来。”

    尤恬安静地听着,忍了忍,还是没憋得住,问:“没了吗?”

    宋峥不解,她舔了舔略微有些干裂的唇:“我是说,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宋峥愣了愣神。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走到床头柜旁,把准备好的吸管杯递过去:“别喝急了,润润唇。”

    等她把吸管咬进嘴里,才若无其事道:“是想问你那邻居吧?据说有个男的送你来的,我估计是他,后面就没见过了。”

    尤恬“哦”了声,小扇子般的长睫垂下去,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

    很快,又重新扬起笑意:“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想问,我爸妈是不是也知道这事儿了,他们来过吗?”

    宋峥嘴巴动了动,看到她神情落寞的刹那,实话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等她说完,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跟着笑笑:“阿姨往你手机上打了电话,我接的,说了你住院的事儿,不过怕她担心,只说是感冒,没细说。”

    “那就好。”尤恬侧头看向窗外,怔怔地出神。

    明明是他,找来的人是他,一脸担心和愤怒的人也是他。

    但他怎么连来看她一眼都吝啬呀。

    吃饭时,尤恬才知道,宋峥也点好了他自己那份。

    所幸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他的晚饭也是清汤寡水没什么味道的,好在没丧心病狂地吃香喝辣刺激她。

    等他陪着吃完饭,尤恬坚持把人撵回了家,她伸手关掉晃眼的白炽灯,只留下床边柔和的小夜灯。

    这会儿病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能看到远处草坪上几盏零星的路灯亮起。

    和她一样,也是孤零零的。

    大抵是才转醒不久,人还有些疲惫,她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事,脑子便慢慢停止了运转。

    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病房中响起,不知过了多久,虚掩的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走廊上昏黄的灯光跟着倾泻进来。

    来人身形颀长,逆着光,轮廓的剪影格外分明,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就那样在门口站了会儿,借着光,沉默地看着病床上少女恬静的面容。

    终是抬脚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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