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关头,徐医生在救护车里扭头叫林冉:“小林医生,上车!”
这是医生对同事的信任。
林冉刚要抬脚上车,却又转过了身。她面若寒霜,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然后锁定在了马姐身上:“马姐是吧?您带着一个临产的孕妇满酒店捉奸,捉到产后大出血,现在命都快没了,真是劳您费心了!”说完,林冉跳上车,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马姐错愕又惊惶地站在原地。她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她在质量法规早就干不下去了,林总监顾及她是老员工不会开她,但是她的职级和工资也就到此为止了。家里有两个面临升学的孩子要照顾,既然职业上没有发展的空间了,那能顾家也好,她便把主意打向了行政经理谢小婷。马姐和谢小婷是同一批应届生入职,算是旧相识,马姐上赶着献殷勤,谢小婷需要在林总监身边安插眼线,二人可谓是一拍即合,很快便亲热如姐妹一般了。林总监在酒店夜会女大学生,这本是一个绝好的题材。马姐为了好姐妹大义灭亲,把自己的部门总监得罪了,谢小婷于情于理总是要还这个人情的,此时顺水推舟把马姐调到行政,一切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只可惜马姐千算万算,没算到林总监有一个23岁的女儿。
身后同事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卓康的舆论就像一个漩涡,裹挟着人身不由己,不断下陷。
深港市第十人民医院,沈翘梧和扶景和拉着林总监飞奔进了医院大厅,胡经理正等着他们:“小婷还在抢救室,孩子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医生说血止不住,可能要摘除子宫。”
林总监脚步瘫软,踉跄着去签了字,一行人护送着小婷上楼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的等候区有两排椅子,众人面对面地坐着,仍陷在肾上腺素的余韵中,一时无言。
扶景和起身去自动贩卖机,回来的时候拿着几瓶水。他拧开瓶盖,给沈翘梧递了过来:“喝口水,缓一缓。”
沈翘梧接过水说谢谢,她想起了今天在警察局,扶景和也是这样给小邵警官递水的:“您最近没少往梧桐山分局跑吧?”
扶景和分完水刚坐下,闻言偏头看向沈翘梧:“是啊,最近业务和他们有点关系。”
实在是筋疲力尽,沈翘梧也懒得兜圈子了:“所以您最后也没打算用柏克德,那我们在测的是什么?”
“是一个新的国产厂家,我仔细看了他们的报告,如果这次能通过测试的话,值得长期合作。”扶景和折腾了一晚上,说话好似只剩下气声。
沈翘梧回他道:“您倒是早点说呀,我这儿还拿着柏克德的件写材料呢。”
扶景和看着沈翘梧,温柔地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人会不由自主地幻想生命是否能倒流,如果时间回到三个小时之前,回到昨天,回到去年,回到任何一个灾难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挽回,此时此刻彻骨的悲伤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人都说手术室外的祈祷格外虔诚,连无神论者也会寄希望于神灵的庇佑与拯救。
此时此刻的林总监就是如此。他想起昨晚自己牵着小婷的手在泳池边散步的时候,当时他们还是一对期待着新生命降生的夫妇,林总监感受着妻子肚子里孩子的响动,小婷歪着头温柔地看着他。现在孩子早产,在nicu抢救,妻子大出血,生命垂危。如果一切可以回到昨天晚上,如果他早点发现小婷身体的异常,把她送到医院,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林总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是此刻他无法控制地怀疑,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报应,为了惩罚他抛妻弃子,冷漠薄情。他无助地闭上双眼,懊恼地忏悔着:“要报就报在我身上吧,老天啊,放过我的老婆孩子吧。”
林冉刚带着小浩从卫生间回来。林小浩从没见过爸爸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妈妈又在手术室里,孩子内心惊恐极了。林冉抱着小浩坐在一边,慢慢地捋孩子的后背,希望这一晚的记忆不要过于恐怖。
“小林医生,”徐医生快步走了过来,“我刚出车回来,怎么样了?”
“师兄,”林冉微微欠身问好,她拉着小浩站了起来,“小浩,问徐医生好。”
小浩刚哭完,鼻头红红的,但还是乖乖地问了好,林冉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把孩子交给了乔安,拉着徐医生去到了另一边。
“何教授说已经输了8000的血了,”林冉小声说道,“幸好提前让血库备了血。现在看情况完全止不住,只能把子宫摘掉。”
徐医生听得皱紧了眉头:“何教授是一把刀,你别太担心了。”
林冉摇了摇头,苦笑道:“说实话,我没那么担心她,我担心小浩多点。”
徐医生大概听林冉提过几句家里的情况,知道不便多问,便换了个话题:“今天多亏你在。你怎么会去那边的?”
“小浩今天白天有课,我爸让我晚上把他送去大梅沙的酒店,周日一家三口还能一起玩一天。”
命运的轨迹是暗中铺就的。被使唤送孩子的林冉,渴望捉奸立功的马姐,被带去警察局的林总监——因果交织,结局便落在了手术室里的谢小婷身上。
“师兄,周末出车多,你去忙吧,不用陪我。”林冉和徐医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徐医生看了看表:“我的班次刚结束了,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对十院熟悉,等下办手续也能帮上忙。”
晨光熹微,天色蒙蒙亮,一夜过去了。
手术室的门“哗啦”一声推开,护士在门口喊:“谢小婷的家属?”
门口坐着的众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呼啦啦地涌向了门口。护士熟练地掩着门,声色平稳地道:“她丈夫在吗?丈夫进来,其他人在门口等。”
林总监这一夜从酒店折腾到警察局,又从警察局折腾到医院,本来体体面面的一个人,如今已经面如土色,眼神涣散了。
他急急地走进了手术室的门,被护士一把拦住了:“站在红线外面,不要再往里走了!”林总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脚下的红线,哈着腰说不好意思,连忙退后了几步。
何教授这时才出来,走到了林总监跟前:“你是谢小婷的丈夫?”
林总监赶忙说是。
“患者现在状态已经稳定了。输了近10000的血,你有概念吗,相当于把全身的血换了两次还多。血一直止不住,为了保命,子宫只能摘除了。”
何教授嘱咐了家属要关注产妇的心理状态,林总监不住地点头表示理解和感谢,正要出门时,何教授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听说是一个年轻医生给产妇接生的,直接伸手进子宫堵住了出血点。好好谢谢人家,没有她的话我们都没有机会手术。”说完,何教授转身回了手术室。
大门再次打开,林总监走了出来,门口全都是殷切的眼神。
“子宫摘除了,命保住了,等下要送去重症监护室。”林总监佝偻着背,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众人也都跟着放心了些。
谢小婷活了下来,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一关过了,前面还有八十难在等着他们。母子俩现在都在重症监护室,好歹有人照顾,但林总监也要在医院实时待命,小浩的归属成了第一个难题。
乔安因为儿子和小浩年龄相仿,格外见不得孩子受苦:“要不我先带回家照顾?”
林总监不好欠手下员工的人情,公事私事混到一起,以后也不用做了。可是他们一家在深港举目无亲,又能把孩子托付给谁呢?
正当场面陷入凝固之时,医院走廊里响起了“哒、哒”的高跟鞋声。声音逐渐靠近,沈翘梧好奇地看向来人,是一个披着摩登卷发,戴着墨镜,穿着海军蓝连体裤的飒爽阿姨。
下一秒,沈翘梧听到了林冉惊讶的声音:“妈?你还真过来啦!”
天呐,这就是传说中吼声响彻五层楼的陈女士了。
“这么热闹,我当然要来看看啊。”陈女士摘下了墨镜,扫视着走廊里神情各异的人群,“怎么样,手术做完了吗?”
林冉给陈女士简单交代了一下现状。听到谢小婷子宫被摘除,陈女士讥讽地勾起了唇角:“摘了就摘了吧,反正她任务也完成了。”
此言政治立场歪得离谱,吓得沈翘梧屏住呼吸看向了林总监。林总监却对陈女士的暴躁言论没什么反应,兀自盯着手机看,应该是在求人帮忙带孩子。人到中年,身不由己。就算是在公司身居高位,生活里照样要弯下腰来。
“小浩很容易带的,很乖的小孩子。”
“不用看着写作业,只需要送他上学放学。”
“先看一天,今天下午送过去,明晚我就接走。一天都不行吗?”
林总监挂了电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没成。
他求助的目光最终转向了林冉。但还没等他出声,陈女士率先开了口:“怎么了,孩子没人带?给我吧,正好我这两天舞团只有上午彩排。”
医院的走廊见证过数不清的喜怒哀乐,又在这样一个圣诞节隔天的清晨,见证了狼狈的前夫,垂死的情妇,小声哭泣的小儿子,拔刀相助的大女儿,以及对一切喜闻乐见却仗义出手的前妻。如此,为人世间的百态又添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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