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去杭州的飞机上时候,我知道他身上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于在他快死的时候克制不住,他忍了二十多年,他处心积虑瞒过所有人,可在死亡之神快要降临的时候所有的伪装毁于一旦。

    他的身体不能坐飞机,于是买了一张开往杭州的火车票,在火车上二十个小时他在想什么,是期待还是害怕,是老泪纵横还是捶胸顿足,又或是那张平静二十多年的脸,我每次见到他情绪的波动都是因为梁夜这个名字,当他拖着病体,一瘸一拐,每一步都艰难而痛苦,却还是拐向遥不可知的地方。

    赶到体育场一阵寒风吹到我脸上,原来南方的夜晚也是这么寒冷,演唱会已经结束几个小时,凌晨一点的杭州除了路灯亮以外和任何城市没有什么不同。

    一眼就看见他,除了他周围空无一人,他坐在一棵大树下,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路灯下树枝的影子包裹他单薄的身子。

    飞奔过去把手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抱着他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你傻啊,买不到票你买黄牛票啊,你也可以高价买别人的票,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坐了多久?回医院或者酒店,你在这里坐一夜也见不到他。”

    童话故事说公主有雪一样的皮肤,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看着我爸,才知道雪一样皮肤多么让人害怕,我对着自己的手狠狠哈气迅速捂在他的脸上,不仅是雪一样的皮肤,他身上现在的温度比雪还要冰冷,脸上的线条是执迷不悟的坚定,我从包里拿出保温杯送到他的嘴边。

    他张嘴一直喃喃着,可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嘴里重复还是那三个字。手里紧紧攥着梁夜的海报,坐在那里从太阳等到月亮。

    我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跪在地上,扶着他的脸说道:“爸,梁夜爱你,你一直都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放下你,你一直都知道,你偷偷一个人听了他每一首歌,你想见他,可是,如果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该有多心痛,你是他心心念念二十年多的人,你想见他,他也想见你,可你不能让他刚刚见到你,然后亲眼看着你死去,你知道他那种人受不住呀。”

    “我不要见他。”

    “那你不远万里来的目的是什么,用生命远远看他一眼,听听他的声音?”

    他轻轻点点头,轻到几乎看不见。

    “兰长风,现在是凌晨1:27,以你的身体情况,今天晚上会暴毙在风雪寒冬夜,你明天会上新闻,一中年男子因没有梁夜演唱会门票,在体育场门口暴毙,如果是媒体公众号会写的更浮夸,既然你不想让他见到你,就不要让他在新闻上看见你的遗体。”

    他扶着我的手想要站起来离开,可他颤颤巍巍的手在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那个我记忆中宽厚的大手现在如同我头顶的枯叶。

    “我背你吧。”

    “太重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话对他的伤害,直到在他眼里看见说不上来的一种情绪,一种复杂带着愧疚、不可置信还有更多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含义,也许这一刻他明白我们的身份转化,他再也没有保护我的能力,成为我的负担。

    “没有几步路,你看前面白色的广告牌,走到那儿,我们就可以打车。”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背着我的父亲缓缓前行,他比我想象中要轻很多,当我背上他那一刻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我只能微微张开嘴呼吸,我怕用鼻子让他听见我很重的鼻音。他现在完全在我身上,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我们如此亲近,我现在才是真正的了解他,我忽然明白我高中无休无止的任性和无事生非,无非想寻求他的爱,虽然没有理由、没有逻辑,可年幼的我感觉父亲浓厚的爱我抓不住。

    到医院全面检查中他就睡着了,我坐在板凳上也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贪恋看他一举一动,缓缓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你醒了?”

    “在医院?”

    “睡糊涂了吗?昨天就来做的全面检查,医院直接建议我给您转到精神科,这种身体跨越大半个中国。”我把水送到他嘴边让他漱口,今天中午医生给他检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身体指标感叹梁夜的魅力真的大,现在的身体指标居然是生病以来最好的一次,看来马克思说的没错:意识能够控制和调节人的生理。

    “昨天急诊科建议您转院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像小说里面一样,派一辆直升机把全世界最好的医生都送到您床前。”

    “小说情节有在你现实的世界实现过吗?”

    “有啊,高中那年,那个死渣男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我,全班都在起哄,我那时候真的是女主角。”

    “然后被教导主任通过监控发现,我就去了你们学校。”

    “我就非常庆幸是教导主任发现,不是班主任,要不然就是我妈去学校。”

    他听见苍白又温馨的笑着。

    “转院关系可以随时办,梁夜南京还有演唱会,所以我们要留在杭州吗?”我轻轻拍着他的胳膊。

    他抿着嘴巴,喉结微微颤抖:“回家。”

    没有如愿以偿回家,当天他的病情恶化,被送进急诊室,在急诊室红灯下,我明白张爱玲小说里你是我的药,于他而言梁夜不是他的药,是他辗转反侧的梦,是他在绝望依然能坚持下去的勇气,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他的呼吸,超越他的生命。

    我做了一个记者最不该做的事,凭借并没有多年的工作经验找到了梁夜的航班和酒店信息。

    在去酒店的飞机上,他还在医院的抢救室里,这一路上我也是忐忑的,我不知道梁夜对我意味什么,是我从小喜欢的歌手?是我爸爸爱的替身还是破坏我父母感情的白月光,我特别怕他拒绝我,我爸更怕,所以拒绝我留在杭州,他不愿意留在杭州的原因还有很多,我不想猜测,也猜不透,我用尽一生都猜不透他半分。

    此时此刻只有我是胆战心惊,心跳最快的那个人在一群医生手下像个模具,我怕他对梁夜根本没那么重要,梁夜不是为他写的几百首歌,他只是一个象征,代表梁夜青春年少和那段回不去的时光,那段所有人用一生怀念的青春。可是如果他们见面,他不再是梁夜记忆中的少年,梁夜释然一笑,云淡风轻说声:好久不见老朋友。那时候他才是真正死亡,当信仰消失什么又能支撑他微弱的生命,我吗?

    力所能及查到的信息告诉我梁夜在这一层,具体房间我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真的为梁夜感受危险,他的隐私暴露在阳光下。办完入住手续我就站在电梯旁边,从凌晨六点开始,终于不争气的身体提出反抗,我靠着墙睡着了。

    周围一阵嘈杂声吵醒我,几个男人说道:“早就看你不对劲,你是私生饭,我告诉你,赶紧走啊,要不然我报警了,挺精神一姑娘干这种事。”他还没有说完,我就着他的声音看向电梯没有运动。

    我非常感谢这个穿着朴素的保安大哥,他提醒两件事,我没有找错地方,梁夜还没有离开,他脸上的肉可爱不少,像西瓜一样圆圆的。

    我本来想像电视剧女主角一样说道:这里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不能呆在这里吗?但是但凡我把自己代入偶像剧,结果一定十分惨烈,我做了一个大胆而自私的决定。

    “我是梁夜私生女。”

    我的话似乎把他逗乐了:“你这种人,我没过一千也有八百了,见你是个小姑娘赶紧走,你这是诽谤,警察来了要去监狱的,一看你就是狂热大学生,想有案底?”

    “你仔细看看我,你就知道我有没有诽谤。”

    我故意垂着眼,通过我出神入化的模仿做出和梁夜一样的表情,基本上保证十分相似。

    “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他的后半句话噎在嘴里,看着我的脸他终于笑不出来。

    “你站着别动啊,我进去一下。”

    迅速跟随移动到他进去的房间门口,一个女人走出来,她刚刚出来就关上门。我过硬的斜眼技术硬是没有窥探到任何,她出来后又转头检查门锁,防贼一样防着我。

    我敢说她绝对是四十岁女人里面最漂亮的,穿着格子西装,论身高就完整碾压我,我在心里感叹我爸身高的基因被我妈拖了后腿。

    “这位小姐,虽然你长得有点像梁夜,但是我们都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事实,我看你只是个大学生就不和你计较,这是梁夜专辑的签名。”她顺手给我一个签名。

    “我要见梁夜。”

    她对我宛然一笑,轻轻挑下眉毛,转头对保安说:“直接报警。”

    “等一下,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呢?如果报警我是,那梁夜还要不要星途。”

    “第一,梁夜公开过性取向;第二这种绯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三,我两千年就跟着他,他身边没有任何女人,也没有一夜情。”

    “谢谢姐姐把我想的这么小,就当是夸我漂亮,这是我身份证,我出生的那年你并不是梁夜的经纪人。”

    迟疑看着我有瞬间的犹豫,她用眼神示意保安稳住我,转身回房间。

    再次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阴霾已经挥散,用标准外交官的微笑告诉我:“梁先生说他九二年后从来没有和女人发生过关系。”

    我坐在飞机上想到最差的结果是梁夜爱的不是我爸,爱的是那段时光,于是我哭着求他,能不能看看风烛残年的老朋友,没想到更坏,我没有见到梁夜本人。

    她轻蔑说道:“兰小姐,还是等律师处理吧。”随后保安一左一右站在我旁边,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现在的我。

    蓦然门被打开,梁夜看着我,原来电视屏幕的玻璃是那么冰冷,梁夜的眼神是如此炽热,像天上星河转,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被人称为天使长相的原因是因为这个男人,他的眼睛是不能盯着看,无论男人女人,当对视的时候你愿意为他万劫不复。

    “你叫兰夜。”声音低沉,比他歌声更加吸引人。

    “嗯,是这位姐姐告诉你的?”

    “她没有告诉我,我猜的。”

    他打开门让我进去,我在所有人的震惊中像凤一样钻进去,我跟他穿过长长的套房,停在沙发上。

    “想喝点什么?”

    “梁先生,我不喝了,我呢,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一定会答应你。”

    在他孩子般的目光和承诺下,我刹那间明白一个事实,他们相爱着,即使二十多年不见面,即使其中一个已经成家。

    热切的眼光像火一样灼伤我,我想起工作时,去采访一群留守儿童,这群孩子在我的怀里哭着说想爸爸妈妈,又扭着脸奶凶奶凶说:等他们回来自己就躲起来,再也不喜欢他们种种。可当父母真的回来,他们忘记以前的豪言壮志,张开胳膊朝他们方向跑去。

    风吹散孩子的头发,他们像凤一样扑向属于自己的怀抱。

    梁夜何尝不是他们呢?看见我,忘记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只有欢喜。我用了很久很久才渐渐微微明白我父亲,可对待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我却瞬间知道他的想法。

    “我爸病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继续说:“本来在做化疗,谁知道前两天一个人偷偷跑到杭州来听你的演唱会,梁夜,我想让你看看他。”

    “他在哪里儿?”

    “杭州。”

    “你来找我他知道吗?”

    我摇摇头。

    他们一个在克制中想念,一个将自己的情感暴露无疑,却都没有看对方一眼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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