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发冷了,裕安城的冬天一向如此,冷得令人发颤,却没有落下丝雪。
这样的天气里,佑安皇寺里的香客也越来越少了,寂静偌大的皇寺连香火焚烧的味道都无法流动了一般。
在这种冻得鼻子都红彤彤的日子里,文亦清却因祸得福,得以走出屋子,在院内转转,当然,这也只限于自己的院子。
文亦清站在屋檐下,身上白色的披风在这天气下实在是过于单薄,柔顺乌黑的发丝垂在披风上,冷风吹过,青丝飞舞,一支素簪浅浅插在简单绾起发髻中,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华丽的服饰,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世界里,文亦清却显得如此清冷惊艳。
黄雎端着热茶水准备推门进屋,看到文亦清站在门外,正要向文亦清走去,文亦清反头,道:“先把茶水房屋里吧,端着多累。”
黄雎俯身称是,进屋放了茶水,并拿了一个汤婆子出来,走到文亦清身后,道:“小姐,天越发冷了,小姐本就体寒,拿着这个暖暖手吧。”文亦清接过汤婆子,没有回话。
黄雎抬头看了文亦清一眼,开口道:“奴婢发现这皇寺里的一些小尼姑都在谈论着些红妆花轿什么的。
奴婢打听了才知道,是那衡南王世子前几日受皇上之命来参加君子宴,在宴上与杜家长女杜颖盈对诗而被赐婚。当晚这寺外可热闹了,又是花轿又是红妆的经过。”
“杜家长女?哪个杜家?”自文家出事,文亦清便不闻朝廷之事。
“当朝谏院大夫杜玄峄之女。”黄雎回答。
文亦清沉默半会,道:“怎的刚赐婚就嫁过去了?”
“这也是皇上定的,说是君子宴后一日恰巧是吉日。”
“对了何诗?”
黄雎难得见自家小姐对这些事有兴趣,急忙道:“世子先作:清梅才放为冬冽,冷枝却立尽风寒。”
听了黄雎这话,文亦清转头看向她,问道:“然后呢?”
“然后杜家长女就对:馥郁携风来窗牖,枝枝盈立入云栏。依在场那些公子哥儿们的意思啊,这诗,可都藏了名的。”黄雎那小眼神,文亦清竟从中瞧出些八卦的意味了。
“只是个‘盈’字,瞧把你兴奋成啥样了?又不是你对的诗”文亦清打趣着黄雎。
“若是有人能与奴婢对诗,还能放奴婢的名字进去,那可真是戏文本子里的神仙状元哥啊。”黄雎托着腮,小眼神里满是憧憬。
文亦清见她这副好色的模样,嘴角上扬了几分。
只听黄雎继续说着:“奴婢倒是很好奇这衡南王世子桀骜不驯,又是一副暴戾脾气,这婚事可乃一生大事,他真会就这么任由皇上摆布娶了那杜家长女么?”
文亦清顿了顿,目光毫无波澜,一如既往地清冷,盯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道:“世家大族的婚事都是用来交换利益的,何况他们?”
文亦清心中想着秦文曜给她的纸条,心中淡然,这世间情爱与她早就没了干系,那世子送给她的诗又与她有何干系呢。
黄雎在一旁沉默着点点头,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小表情,文亦清看到她的样子,眼中又是有了几分温柔,不再那么冰冷。
这时,远远的,文亦清瞧见惠安师太朝着这边走来。文亦清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惠秋师太身边。
“师太,您怎么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师太请您过去一趟。今儿个一大早,衡南王和塞北王联名向朝廷上了一封书,欲讨伐当今圣上。”惠秋师太一脸凝重地说道。
寒冬的白天没有太阳却也没有雨,灰蒙蒙的一片,寒风卷着凌冽刮擦过脸庞,廊下做事的小尼姑嘴角已经干裂,拿着扫把的手指节毫无血色。
文亦清跟在惠秋师太身后,身上裹着素色披风,兜帽将脸遮住,只有些许发丝随冷风摇曳,文亦清抬头看着这灰暗的毫无颜色的天空,停下脚步,为了更好地看着这天空,将兜帽微微拉开,露出了一张倾城惊艳的脸庞。
文亦清注视着天空,忽然无声地笑了,上扬的嘴角仿佛浸染了层层馥郁芳香,直击人心。
前面带路的惠秋师太注意到文亦清停下,转身刚好看到这如花笑颜,心里好一番诧异——这近半年里,从未见过这位文小姐展开笑颜。
“小姐,快些走吧,如今朝局不稳,我们行事还是稳妥些好。”惠秋师太缓过神来,走近文亦清,小声说道。
文亦清微微一笑,称了句是,拉上兜帽,准备继续跟上前去,这时,眼角突然瞥到远处别院的拐角处有个孩子的小脑袋探出来,文亦清想要看清些,那小脑袋似乎因为文亦清头偏转而缩了回去。
跟在文亦清身后的黄雎看到了这一幕,笑道:“小姐容貌果然是惊为天人,连这寺内的小尼姑都被迷住了呢。”
文亦清没有说话,深深看了一眼小脑袋的方向,便跟上前去。
“师太,这联名上书中到底写了什么?令朝局这般动荡?”文亦清问道。
“贫尼也不知,这是密信,直接上书给中书省和谏院,只是听闻,谏院的人今日全部罢朝,中书省的人也有些罢朝,全都闭门谢客。”惠秋师太一边走一边小声回答。
文亦清听后便也没有多问,这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只是未料想有这般快。
佑安皇寺建立虽说只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可是这三十四年里日日佛灯不灭,经声不断,香火缭绕,已是沉淀了佛寺的幽深静谧。
虽说是皇后出家,惠安师太并没有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得华丽,不过是个偏大的院子,里头的佛香更加浓郁,屋内摆设俱全,打扫得十分干净。
文亦清到的时候,惠安师太正跪在佛像前诵经,屋内陪同的几个小尼姑目光平静,站在一旁。文亦清没有说话,惠安师太也并未让她等,感觉到她到来后,缓缓起身,转向文亦清。
即便是已经见过几次惠安师太,文亦清依旧被她这张不施粉黛,岁月静好的面容惊艳到了,一件看似已经洗褪色的的青色法衣无法遮盖住身上大气端庄的气质,真是想象不到未经蹉跎的惠安师太该会是何等美貌。
“孩子,搜寺那日前你是否也见过那位异眸世子?”惠安师太屏退左右后,用平静的语气问出了一句令文亦清有些心慌的话。
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文亦清没法说谎:“是。”
惠安师太将她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从文亦清身上移开,没有过多的动作,双手合十,沉默着。
“师太”文亦清想不出一句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话,她救秦文曜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惠安师太并未露出其他表情,仍旧是平静地站着,双手合十,道:“不怪你,这天下,本该繁华太平,只是又要生灵涂炭了,是贫尼的罪过。”
文亦清顿时觉得内心愧疚不安,惠安师太这是认为把她接进庙内是罪过了。
随即便将衣裳摆开,跪下道:“师太,是亦清之错,亦清本不该待在皇寺内,承蒙师太照拂,却辜负了师太心意,亦清愿意离开。”说完俯身一拜。
惠安师太目光落在了文亦清的身上,说道:“贫尼从未怪罪你,这些事本就已经没有了对错之分,救你也是为了弥补曾经的过错。罢了,你回去吧,外面局势混乱,不要此时落人把柄。”
文亦清跪在地上,十分疑惑,但也未再提问,惠安师太心怀慈悲,在秦文曜这件事上自己是自私了,秦文曜从宫里取来的东西一定是引起纷争的源头。
可她就是希望衡南王带兵杀入这裕安城,她就是想看到安泰王被除掉的那一天,这无数的百姓是无辜的,可是文家老小,哪一个又有罪呢?
那些死在安泰王暗卫手下的重臣,哪一个不是无辜的?或许惠安师太说的是对的,有些事情,早已没有了对错之分。
文亦清站起身来,欠身退了出去。
惠安师太长叹了一口气,惠秋师太欠身劝道:“师太,这些事情都不是您的错,要错错的也是”惠秋师太自觉失言,立刻停住了嘴。
“一切自有注定。”惠安师太未有任何波动。
“殿下,妾身服侍您吧。”杜颖盈,现在的衡南王世子妃准备取下挂在一旁的长袍。
秦文曜皱了皱眉头:“不用了,你出去吧。”说罢,自己理理衣领,大步取过长袍,披在身上。
杜颖盈眼里掩盖不住地失望,却还是说道:“殿下今日行事凶险,一定要万分小心,殿下若出了什么事,妾身该如何是好?”
秦文曜泛着金色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厌恶,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我做事,还需要你教?嘴里没一句好话。”
杜颖盈听了,焦急地想要解释些什么,秦文曜斜过眼光,眼神凌厉,用极力忍耐的声音说道:“出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杜颖盈的话愣是没有说出来,低下头,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十分的委屈,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妾身退下了。”
待她出去后,季京走上前去将铠甲递给秦文曜,说道:“殿下,这般对世子妃是否不太好?”
秦文曜抬头看向季京,双眼微眯,眼里露出一股无法掩盖住的杀气。季京跟在秦文曜身边十数年,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毫不犹豫地立刻跪了下去,头猛地一磕,撞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属下失言了,望殿下饶属下一条小命!”
秦文曜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便离开了,自己将腰带扶了扶,道:“如有下次,自己取命。”
“多谢殿下饶恕!”季京直起已经被冷寒浸湿的后背。
“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在我身边待着就给我把眼睛擦亮一点。今天的计划十分重要,成败在此一举,吩咐下面的人,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秦文曜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但是脸色十分阴沉,如被雕刻出来的五官英气逼人可也携带着明显的戾气。
从屋内出来回到内院后,杜颖盈脸上泪水涟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恶的表情,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个丫鬟,瞪着的双眼仿佛要跳出细长的眼眶,高高绾起的发髻扯着头皮,头顶的青筋依稀可见。
没有丝毫防备的,杜颖盈扬起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一个丫鬟脸上,吼道:“你个贱婢在心里嘲笑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狐媚子昨夜跑到书房去,想勾引殿下?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小丫鬟被这一巴掌甩懵了,半边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杜颖盈在说什么,愣愣地跌坐在地上,杜颖盈见她没有反应,接着又是两巴掌,小丫鬟这才哭出了声,连连求饶。
站在一边的内侍们面无表情,这样的场景,已然是经常上演了。
几个时辰后,秦文曜已经到了衡南领域西北角,与直隶地区接壤之地。
这里由于地势险恶,人烟稀少,只有军队驻扎,并无百姓定居。在两位藩王联名上书之前,衡南军的一支精锐部队便已秘密潜入此地驻扎,秦文曜就是这只部队的将领,今日,他们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局杀进腹地。
秦文曜骑在乌黑的战马上,冬日正午耀眼的阳光,只有发白的日光照亮着整片土地,这样惨白的日光映射在秦文曜华丽的战甲上,披膊上的睚眦泛着亮光。
秦文曜意气风发地望向前方皇军的驻扎地点,嘴角勾起,对着身后跟着的少许来探敌情的部下们说道:“今日之后,这里就不会有军队驻扎了。”
身后的部下们望着前方,都露出了轻蔑地笑容,是啊,打仗,这群病怏怏的戍军怎么比得上常年在外的他们呢?
一队人马就这么望着,一阵寒风卷着沙土刮擦而过秦文曜喃喃地说道:“该快些了,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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