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熬的,是守丧第三年。
那段时日袁绍收到不少信件,也有客人频繁拜访,陆北言为了能与他顺利交流,一直在学习这个时代文字。她能捕捉到袁绍的眼神在一天天产生变化。如果说过去他还有诸多迷茫,如今显然越发坚定于某种信念。
袁绍清癯的面容令陆北言很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她能隐隐看出几分病色。而袁绍面对铜镜中的幽灵,说出的话全然与自己无关:
“曹鸾,曹太守死了。”
陆北言不认识曹鸾,但也听袁绍和前来拜访的客人提到过。
“他是为士人们而死,是了不起的大丈夫。”
那一夜,袁绍给陆北言讲了许多。从为深受宦官迫害的党人们请命而被残害致死的曹鸾,讲到士人、宦官、朝廷……那些原本在陆北言眼中遥不可及的字眼从袁绍的口中描述出来,她看见袁绍的周身似乎燃起了色彩绮丽的焰火,但此时那团小火苗还很虚弱,似乎轻轻一吹就会灰飞烟灭。
她知道,在未来的某日,袁绍将成为一场滔天烈焰的中心,他身边的事物或被牵连燃烧殆尽,或也成为这场烈火的助燃品。
此时发生的那些令人不安的流血事件,不过是前奏。
黄巾,讨董,割据,分裂……
士人们希望,他们的大汉能变得更好。而陆北言清楚,未来只会越来越糟。
“北言。”袁绍的声音把陆北言的意识拉回到现实,“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迷茫到竟然需要向一只看得见摸不着的幽灵提问。
陆北言沉吟片刻。如今外面的状况一团乱麻,敌人很强这件事不言而喻。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的袁绍,很弱。
于是她又伸出手指,摁在了铜镜光滑的镜面上。袁绍也做出了一样的动作。二人的手指缓慢地留下了一道道指痕。它们所组成的文字是——“养晦”。
袁绍看着这个词语,又转过视线看向镜中陆北言坚定的脸庞,终于缓缓吐出了他的回答:
“好。”
熹平五年,眼看着袁绍丧期即将结束,袁家人准备将他接回家的时候,这位公子传人送来信件——他要为自己名义上早逝的父亲,袁逢的兄长袁成,补服丧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个消息惊动了汝南,也惊动了洛阳。有人前来劝说袁绍打消这个想法,都被他婉言拒绝。言语之间,竟都是对自己那连脸都不曾见过的父亲的真切怀念。
有人说,袁家的公子的疯了,大好青春白白浪费,得不偿失。
也有人说,恐怕是为讨个好听的名声,就是太刻意了些。
被人告知这个消息后,袁术梳理自己爱马马鬃的动作变得粗暴了许多,马儿不安地踢着前蹄。少年语气不悦:“又在这儿装模作样,他不回来就不回来,最好这辈子都别回来。”
曹操听闻这件事时正与人对弈。只见他无言捻起一子,半晌后才缓缓落于棋盘上,讪笑一声:“好你个袁本初,倒是落了步稳当的棋。”
五花八门的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平息。
按道理来说,袁绍的衣着颜色应该随着丧期的进行逐渐变成深色衣裳。而如今他又换上了素白的孝服,这样的反复在陆北言看来有几分戏剧性,但她也很欣慰,袁绍听从了她的建议。
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陆北言这样想到。
在她看来,袁绍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而且具有很强大的潜力,但是没有伯乐赏识的千里马也不过是寻常的动物。所以现在对袁绍来说,还为时过早。
“但是,这三年绝对不是在浪费时间。”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认为袁绍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因为陆北言看见,这间茅屋里被袁绍添置了许多书卷,她听说过的和没听说过的,里面所蕴含的都是宝贵的知识。
为了不打扰对方的修行,陆北言在袁绍全神贯注时总会默默地离开屋子,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出神。
那棵枯树,陆北言还是格外在意。
她默默地伸出手,将手掌整个贴在粗糙的树干上。
如果这棵树代表的是大汉的未来,那么陆北言的确什么都感知不到。但当她的心中出现某个人的身影——那个眼角带着泪痣的男子的身姿,她竟能莫名抓住一丝灵动的能量。
说不定,当真是万物有灵。
陆北言飘上空中,缓缓靠在树枝上,仰望今日的一轮明净圆月。
一场微妙的转折发生在第五年的冬天。或许是积累的隐患终于爆发,袁绍大病了一场。陆北言看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自己却连为他端一碗水都做不到,只能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认为,做幽灵一点也不好。
袁绍病得很急,所以没来得及知会袁家的仆从。而现在他连支起身子都很困难,更无法移动桌案上的铜镜和陆北言交流。在陆北言看来,现在的他就好像一片被风打落的树叶,孤零零地飘荡在一潭平静的死水之上。
袁绍的呼吸很急促,额角不停有虚汗冒出,紧闭的双目也在道出他的痛苦。
陆北言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想估量温度,而手掌心触碰在到他皮肤的瞬间,好似有一股电流划过了她的身体。
好烫。
这是她的第一想法。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居然碰到了袁绍,而且能感知到他的体温。
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震惊足够让她在原地愣住好久,而紧接着,她便看见袁绍慢慢地睁开了朦胧的眼睛,或许是因为额头冰凉又柔软的触感让他好受了一些,这令他也恢复了几分神志。
他的视线和陆北言的目光交叠在一起,干裂的嘴唇间传出了沙哑的男声:
“是……北言吗?”
吗?他为什么会用问句?难道他认不出自己吗?
陆北言刚想要回答,却用余光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她的身上居然穿着古朴的大袖汉服,转过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俨然和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区别。原本干净利落的短发被绾成了复杂的汉制发髻,若非那张脸的确是属于自己的,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会突然变成这样。
陆北言很快回过神,现在不是观察自己的时候。她紧紧地握住了袁绍的手,企图给他一些温暖,她说:“是我,我在这里。我马上去给你找医生……找大夫。”
起初她还担心,袁绍能看见自己是不是因为他的死期将近,毕竟上一个能与她直接对话的人,是将死的袁夫人。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袁绍的人生绝对不会终止在这个时候,这是她作为现代人此时唯一敢肯定的事。
既然现在,自己连姿态都发生了变化,那么很显然,这是在告诉陆北言“快去帮助他吧,如果你不希望他被病痛折磨的话。”
于是陆北言在轻声说了句“等我”后,毅然决然地向空中高高一跃。
然后平稳落地。
……她忘了现在自己不是幽灵,已经重新被归入了地心引力的管辖,所以只能靠两条血肉做的腿跑去找大夫。
于是她一路提着厚重的裙摆风风火火地向汝南城内跑去,许久没有运动的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医馆。据后来为袁绍看病的徐大夫说,那位姑娘冲进来的一刻,看神态,看表情,看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五官,他差点以为是出了什么人命,尤其是在听到出事的人是袁氏的公子后,他的不安更是到达了顶峰。
“所幸只是风寒,这几日注意保暖,按时服药就会好些了。”徐大夫一面说着一面写着药方,陆北言站在一旁长出一口气。
袁绍已经清醒了过来,虽然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好歹已经能与人交谈。他轻声说:“多谢大夫了。”
“无妨无妨,医者本就是治病救人的嘛。对了,这药方姑娘你拿……咦?”
徐大夫准备递过药方的手悬在空中,他疑惑地扫视四周,问:“刚刚那位姑娘呢?明明一直站在我身边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他确实没听见什么响动,而陆北言也确实不曾移动过。
很显然,她又变回了幽灵的姿态。身上的汉服也消失了,自己又回到那个现代装扮的透明人状态。
袁绍适时地咳嗽两声,打圆场道:“她是本家的仆役,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她做,我让她叫了大夫便快些回去了。”
随后,他又补充一句:“徐大夫看诊时全神贯注,兴许是忘我到没注意周围有人离开吧。您是位好大夫。”
他这么给解释,又这样给面子,徐大夫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是干笑几声又将药方递到了袁绍的手中。
徐大夫看见了袁绍的手,说:“公子的手上,冻疮很严重啊。这样,我再给公子一副药,每天擦擦也会好很多。”
袁绍淡淡点头:“多谢徐大夫了。”
飘在空中的陆北言注视着他们的对话,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她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只有在危急的时候,她才能拥有实体的存在吗?
陆北言撇撇嘴。真到了危急的时候又不能飞着走,这自相矛盾的设定真是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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