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大病初愈,徐大夫又来看了几次,整个茅屋里都飘荡着苦涩的药味。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不高,也没什么特效药,只能用苦涩的汤剂慢慢调理。过了大半个月,袁绍的精神才算恢复了七八成。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场病,他开始变得畏寒。就算天气已经回暖,他依旧把自己裹得严实。
陆北言想,袁绍应该会喜欢夏天。大概在夏天他才不会觉得寒冷。
此时是深夜,注视着在桌案旁点灯埋头书写的年轻人,她的眼神又黯然了几分。
可他死去的日子,也在夏天。
虽然袁绍目前离“死亡”还很遥远,但时间是从来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只是一不留神,沧海便成了桑田。
一张苍老又慈祥的脸出现在了陆北言的记忆里,那是她的外曾祖母,明明在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会给自己煮饺子、教自己在鸡蛋壳上涂鸦、还会和自己玩纸牌游戏,就算后来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自己也习以为常了她的存在。
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陆北言很怀念她的外曾祖母,但是,老人家已经走完了她的人生道路,与她同行的旅伴也会陆续前往另一个世界。她的后代们从她的手中接过了生命的接力棒,继续在时间之河中前行,他们也会遇见各自的人生旅伴,成群结队地走过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虽然时代不同,但在陆北言看来,袁绍也是自己的旅伴。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她唯一的旅伴。
她学会了和生命的接棒人再见,却还无法想象自己和旅伴说永别的模样。
这时,袁绍放下了笔,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脖颈,久坐让他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陆北言适时地飘到他的身边,轻声说:“辛苦了。”
今年是丧期的最后一年。
他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正这样想着,袁绍的声音传入了陆北言的耳中:“今年的冬月,就可以回洛阳了。”
陆北言静静地听着,墙上她的影子纹丝不动。
“北言也会和我一起回去吗?”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讯问,不如说是在试探着邀请。袁绍并不知道陆北言没办法离开他这件事,在他看来,陆北言曾三番两次地从他身边消失过,一走便是好几轮春秋。陆北言也想解释,她并不是故意玩失踪,奈何两人无法直接交流,用镜子手写又太费力气,便只好维持着这番神秘感。
陆北言的影子重重点头。
袁绍的表情松动了一些。这些天他的神情已不像最开始那样古板,这也让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些。
“谢谢你。”他道谢。他觉得陆北言答应了他的邀请,那么自己就应该向她表示感谢。而秉承着无功不受禄原则的陆北言则感到深深的羞愧,于是连忙摆手摇头。
袁绍的将桌案上的书卷笔墨一一收敛起来,一面动作一面说:“袁氏一族门生遍布天下,尤其洛阳有不少人和袁氏来往甚密,其中也有些我的朋友。若是他们看见北言,想必也是合得来的。”
朋友。听见这个词,陆北言的心底莫名有些发闷。
说到底,这个时代终究还是属于他的,就算这几年艰难了些,也总算是有亲朋好友,有可以依靠的归宿。自己才是真正的举目无亲——自己只有袁绍了。
袁绍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注意到陆北言的影子安分得有些过头。他沉默了须臾,问:“北言是不开心了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陆北言心中的情绪的确是“嫉妒”。
自己目前只有袁绍一个旅伴,可袁绍的旅伴有好多好多个。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等陆北言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飘出了窄小的茅屋,来到了院子外面。天地间一片寂静,闪烁的星辰赋予了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光线。陆北言听见袁绍轻唤:“等等。”而后也追了出来。
他举着灯台,唯有借助影子才能确认陆北言的方位。
陆北言当然清楚,袁绍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心中涌现出了糟糕的情绪。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一种吃醋,但她很清楚,作为幽灵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吃醋的资格。
自己只是一个外来者。
察觉到这一点,陆北言躲在了那棵枯树的后面。她现在连影子都想藏起来。
“北言,”袁绍跟丢了对方,只能用声音呼唤,“抱歉,让你感到难过。”
不要道歉啊!为什么要道歉呢?如果只是因为察觉到对方不悦而下意识做出的道歉,那根本毫无意义啊。进入鸵鸟状态缩成一团的陆北言这样想到。
“的确,因为听不见你的声音,所以我们相处的时间里几乎都是我在发言,可能我没有注意到北言的感受。”袁绍的声音很温和,他的态度就像可包容万物的水,逐渐浸没着陆北言的棱角,“但是如果北言想说,我愿意听。”
陆北言稍稍抬起了一点头。
像是心有灵犀般,袁绍的脚步声在缓缓向枯树的方向走来,他继续说:“在这段我最孤单的时间里,是北言一直陪伴,给迷茫的我提出建议,在患病的时候给予照顾。过去我以为,你是庇护我的神仙,因此无悲无喜,超然物外。但现在我觉得,北言只是位特别了一点的姑娘。”
他停下了脚步,与枯树保持了一段恰当的距离。
“北言,”袁绍说,“你于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他的话音落下,世间骤然被纯白所填满。在寂静无声的夜晚,那枯萎多年的老树仿佛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干枯的枝丫间绽放出小巧精致的白花。簇簇飞舞的花瓣好似在温暖的春日下了一场并不寒冷的雪。
陆北言从树后走了出来,正对上袁绍错愕的视线。这一次,他们的相逢并不依靠缥缈的影子,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
又有一片洁白的落花吻上他的泪痣,正如二人初见那般。
月华今夜黑,全见梨花白。
陆北言伸出手,开口轻唤:“本初……”
她想要去触碰眼前的人,而那伸手向前的动作却牵引着她坠入了一片漆黑的深渊。
……什么?
就好像从高空坠落,陆北言猛然睁开眼睛。
“啊。”她的喉咙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急呼,紧接着是大口大口的喘息。
什么?发生了什么?
她不安地扭转着视线,目之所及处是狭窄又古朴的吊顶,身下还传来剧烈的颠簸。
咦?颠簸?她不是幽灵吗?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感知?
正疑惑间,她的视线范围里冒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姐姐,你醒了。”说话的女孩语气里带着惊喜,随后她又转向另一边,“主家,她醒了!”
陆北言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于是视线里又出现了一位穿着考究的大叔,大叔捻着胡须冲她笑:“唷,姑娘你可算醒了。你不晓得我们当时看你倒在路边可吓坏了。”
陆北言的嗓子很干涩,说话的声音也是喑哑的:“请问……你们是谁?”
一开始说话的女孩主动解释:“你不要害怕,我们也是在去洛阳的路上遇见了你,看你独自一人倒在草丛里,担心你是遇见了歹人。所幸你还有呼吸,而且,身上还带着袁家的符牌。我们猜或许袁家有人认识你,又正好顺路,便把你带上来了。”
袁家的符牌?
陆北言伸手去摸,正碰到腰间一个硬邦邦的物件,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块白净的玉牌,上面纂刻着一个“袁”字。
陆北言的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哑着嗓子问:“你们……能看见我?”
大叔和女孩疑惑地对视一眼,而后一起点点头。
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蠢的陆北言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连忙为自己找补:“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晕倒的时候又恰好位置比较偏僻,幸好你们能看见我。真是多谢姑娘,多谢这位叔叔。”
大叔露出了局促又羞赧的表情,女孩小声说:“其实,我们主家还不到而立……”
那这长得也太着急了吧。陆北言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她道歉:“不好意思啊。这……敢问恩人大名?”
对方一拱手:“在下姓张,单名一个邈字。小字孟卓。对了,姑娘的确是袁家的人吧?”
这个问题可算把陆北言问住了。她算袁家的人吗?她好像只是作为一只幽灵缠了袁家一位公子好几年吧?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从幽灵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但你要问她的出身,她还真不好回答。
看陆北言露出为难的神色,那个女孩打圆场:“既然身上会带着袁家的符牌,想来也是有些关系。我们今日正好要去袁氏拜访,姐姐不如和我们一起?”
他们,要去袁家?
陆北言眨眨眼睛,她第一反应想到的人就是袁绍。他会发现自己忽然不见了吗?他现在是在独自一人守丧吗?
陆北言问:“敢问,二位去袁家是有什么要事吗?”
张邈回答:“也不算要事。本初公子的父母六年丧期结束,昨日已启程归去洛阳。想来定有诸多名士前去拜访。不过我和他是朋友,自然也得去看望他。”
陆北言瞪大了眼睛。丧期结束了?袁绍已经回家了?那……那自己岂不是又消失了近一年的时间?
察觉到陆北言的不安,女孩问:“姐姐,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陆北言回答:“大抵是晕倒时撞到了头,所以还有些发昏。”
于是张邈赶紧吩咐女孩好好照顾病员,碍于男女有别,他坐在了狭窄的马车的角落里。
“张先生真是热心肠。”陆北言夸赞道。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们主家一向这样。对了,我叫阿鹊。”
陆北言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点头:“我叫陆北言。”
结束了对话,陆北言陷入了思索。对于她而言,自己只是眼前一黑,瞬间便来到了现在。而对袁绍来说,陆北言一声不响地再次消失了。他会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感到恼怒吗?或者说,变成普通人的自己,袁绍还会认出她吗?
陆北言的心脏开始狂跳,她越来越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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