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尚未过而立之年,他的那位名义上的叔父却突然过世了,这几乎是毫无征兆的,袁逢前一刻甚至还在与人商讨关于宗庙祭祀的事。
袁家再一次被染成了白色。陆北言陪在垂泪的袁夫人身边,后者一边低声啜泣一边说,袁家人都是走得那么突然,无论是夫君还是他的兄长,就连他胞弟的儿子也是……
似乎在袁夫人的眼中,这是一种血脉的诅咒。她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袁基和袁术正为葬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无暇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流露痛苦,但在某个空隙,陆北言还是看见袁术抹了把眼睛。
陆北言忽然察觉到,在袁家上空所笼罩的阴影正是这种毫无预兆的死亡。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或许是某种家族性的遗传疾病,而且在富贵之家,他们会强行用医疗行为改变基因上的物竞天择,因此一些贵族给人的印象总是孱弱不堪的。
来自未来的记忆再一次苏醒——袁术在向袁绍求援的路上呕血而死,袁绍在官渡大败两年后因同样的症状去世。在演义小说中,他们的死亡被冠上了败者特有的心有不甘和无可奈何,但仔细想来,或许这就是血脉联结所出现的结果吧。
在无人的地方,陆北言发出了苦笑。如果袁绍是被他人所杀,她或许还能抢先一步救下他,将他的生命延长,但死于疾病,她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她慢慢踱步于长长的回廊,这几年她的生活就仿佛平静的潭水,偶尔有活水注入却掀不起波澜,她原本想着平静的生活也不错,但袁逢的死亡却又提醒了她,她始终是已经看穿结局的局外人。
在经过一个转角后,陆北言遇见了那个让她在意的人。
袁绍为什么会在这里?按道理,他现在应该正在前厅,可是此刻他却站在陆北言的面前,就好像在等待她一样。
陆北言想,难道是来抓“偷懒”的自己的?
她正思忖该如何打招呼,对方却抢先一步:“北言。”
陆北言一步步地挪过去:“绍公子,怎么不去前厅,却在这里?”
“你不是也一样吗?”
袁绍的眼睛下有些青黑,他的疲惫显而易见。
陆北言微微低头,她不去看袁绍的眼睛,在刚刚思考过他的死亡后,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目光去看眼前这个人。
袁绍的声音慢慢传来:“其实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些事,好像只能和你说。”
陆北言微微歪头:“什么事?”
袁绍沉默了片刻,他似乎也在思索,须臾他才继续说:“我……见到了叔父的同僚。叔父走时,他们就在旁边。”
陆北言安静地倾听着。
“我问他们,叔父可曾说过什么遗言。”袁绍说话的语速很慢,“他们说,叔父忽然从座位上起身,口中喃喃一声‘阿舒’。起初大家只当他在自言自语,没想到,竟成了最后的两个字。”
袁绍动作轻柔地拢了下头发,他继续说:“家里其他人知道了,也只当叔父是神志不清说起了胡话,或者他们才是对的。但我还是会很在意。”
陆北言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那并不真切,她试探:“难道说……”
袁绍仿佛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点点头,道:“我的生母,名为阿舒。”
原来如此。
其实在袁绍母亲吟唱的那首歌谣中便透露了些许信息,只是陆北言没有发觉而已。
凭借着脑海中的印象,陆北言竟然不自觉地哼唱出来:“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袁绍露出些吃惊的表情:“你会这首曲子?”
陆北言也不隐瞒:“过去我还不能被人看见时,曾听你母亲唱过。就在刚才,我又想起来了而已。”
“是吗。”袁绍的神色似乎有些许遗憾,“我也是后来长大些看书时知道了这首诗歌,我总觉得有些亲切,却说不上是为什么。原来是我母亲唱过。”
陆北言想了想,她说:“这样说来,你的名字也许是你的母亲为你取的,而主家,也就是你的‘叔父’,认可了这个名字。”
“她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袁绍露出苦笑,“莫非是希望我能继承家业?”
“绍”字含有接续、继承之意,对一个血统不纯的私生子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了。
陆北言稍稍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眼中闪烁着奕奕光彩。她语气果决:“在我的家乡有种说法,‘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当然这只是一种观点,我家乡那边也有很多人不想生育……不过,也许你的母亲就是这么想的呢?你所延续继承的并非名声、财富,而仅仅是生命而已。而且……”
她停顿了几拍,似乎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继续说:“而且,主家他临走前,念着你母亲的名字对吧?他把你过继给了自己的兄长,也是为了让你的出身显得更加正当……或许,或许主家其实很爱……”
“北言。”
陆北言的话语被袁绍突然的呼唤打断。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可是陆北言却感觉到了无奈。
袁绍摇摇头,道:“抱歉,就算是直到现在,我也没办法……”
他没有把话说完,陆北言却理解他的意思。她点点头,在自己的嘴唇前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姿势。滑稽的动作让袁绍似乎放松了些。
陆北言说:“那我先去前厅帮忙了,本初你也别消失太久,我担心会有人拿这件事对你指责。”
袁绍点头:“我知道,多谢。”
陆北言想,以袁绍的水准这些小事其实也用不着她来提醒。于是她转身开始往回走去,在路上,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其实情绪是非常低落的,因为她预感到了袁绍的死亡。但现在却格外放松,就好像在残血状态时找到了补给站,重新给自己加满了能量似的。
也许这就是袁绍的“魔法”?
陆北言用手指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暗道自己的脑洞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就算刚刚被陆北言嘱咐过,但袁绍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行动。在这个位置已经看不见那个女孩的背影了。
长长地出了口气,安心感在袁绍的心中迸发出来。他在这里等待是对的,至少让她没有继续往前走。
接着,袁绍朝陆北言离开的反方向转身,可是刚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身体突然无力地靠在了回廊的柱子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冒出。他立刻抓住了自己左手的小臂,就算隔着衣料,那五根手指也仿佛是要陷进肉里似的。唯有这样才能勉强止住这种锥心刺骨的剧痛。
片刻后,这种疼痛感终于得到了平息,沉重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
袁绍松开了手掌。
他以为这种事自己应该早就习惯了,但没想到,竟然越来越严重,疼痛感在逐步加深——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最后一次,他绝对要……
“本初?”
循着声音,袁绍抬起头,他的眼神还有些迷离,几丝碎发因为刚才流出的汗水贴在了脸颊上,模样异常狼狈。
他看见自己的友人站在面前,对方问:“本初,你怎么在这里?嗯?是太热了吗?”
袁绍沉默着直起身,又恢复了往日端庄的仪态。他谦和有礼地说道:“只是心中忧思不断罢了。子远,你且随我来。”
一面说着,他一面带着友人朝远离前厅的方向走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