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袁隗对自己侄儿的不满或许早就到了临界点,只是袁逢还在,这位兄长才是家里的话事人,所以他一直忍耐着自己的怒意。
而袁逢的过世,让这层积累已久的家族隐患终于爆发了出来。
陆北言也是在后来知晓,宫内的中贵人旁敲侧击过袁隗不少次,他们已经注意到袁家有人虽自称隐居,却着实不安分。夹在中间的袁隗过去因兄长在世,只能左右为难,如今中常侍赵忠下了最后通牒,他又做了袁氏的主家,自然应当清理门户。
这场责罚声势浩大,袁家大门紧闭,主厅前的空地无一人敢擅自上前,唯有一抹杏黄色被点在中央。旭日当头,围墙内的气氛更为烈日助长三分气焰。那个人双膝跪地,石板路冷硬,他却挺直后背不露声色,仿佛磐石一般。
仆役们目不斜视,也不敢出声,只能安静地做着手中活计。袁基坐在次位,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其实是知晓的,叔父这么做,其实是想给外人看,算是表达袁家的态度——我们不会去做违逆之事。只是苦了自己的兄弟。
袁基稍稍算了下,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他小声提醒:“叔父,阿绍身子尚未痊愈,还是让他起来吧……”
袁隗沉默须臾,声音压得极低:“袁本初尚未认错。”
袁氏虽是大家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但当今掌事人却并非他们这样的朝中肱骨,而是那些颇受宠信的宦官。袁绍与党人结交之事已经传进了宦官们的耳中,几次提醒也算给袁氏三分薄面,但如今可真是把他们家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今日若是不给个结果,只怕一族之人都会被牵连。
袁夫人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却始终不忍围观只能回避。袁基与袁隗二人皆是心绪杂乱,他们倒是盼着袁绍能松口服软,早些了结了此事。
却不想是终究小看了他。此时袁绍低垂双目,却身形稳固,也不见任何要认错的迹象。只是抿紧的嘴唇已失了血色,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两只手紧抓衣衫青筋毕露,其实已然摇摇欲坠。
天边看不见一片云彩,没有丝毫遮蔽的暴晒令人头晕目眩,何况袁绍还在病中。
袁绍闭上了眼睛,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忽然感觉到凉意,却是一阵清风拂过,空气的流动让袁绍的眼睛清明了几分。他微微侧头,却见熟悉的人跪在了他的身侧。
“主家,”陆北言声音响亮,不卑不亢,“绍公子身体抱恙,医匠嘱咐应当静养调息,还请主家饶过绍公子。”
袁绍轻呼:“北言,快退下。”
陆北言却充耳不闻一般,依旧固执:“还请主家慈悲。”
她为什么要冲上来呢?她有什么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吗?她想不出来,或许只是对袁绍抱有的怜悯之情迫使她做出了选择,也或许是她骨子里的叛逆见不得这样的惩罚,总之,怎样都好,她已经做好糟糕的打算了。
或许她可以功利一点——袁绍并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影响,就算她保持沉默,他依旧能成为制霸一方的诸侯,何况他们已经彼此疏远好久了。可她没有忍住,她匆忙地去到了他的身边,不自量力地为他求情——她在心里默默地骂自己,陆北言,你可真没用啊。
见此情景,袁基暗叫不妙,他转头帮腔道:“陆姑娘说得不错,叔父,今日点到为止便好了。”
他特意在“陆姑娘”三个字上放了重音,希望叔父能看在陆氏的颜面上作罢。但袁隗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他缓缓起身前行,却止步于阴影之内,冷色的投影为他徒增一片阴翳。
“一介婢女,”袁隗语速缓慢,“竟也敢插手主人的家务事。”
陆北言没有答话,她知道自己冲动了,现在她需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若是我没记错,自从你来到袁家,本初便与你亲近,”袁隗说,“你可知他平日在做些什么?”
陆北言目不斜视,略一思索后回答:“婢子只知,公子与三五友人相约,结伴出行。”
袁隗微微颔首:“既然你知晓,却不劝告主人,如此想来,本初与□□结交也有你的责任,本初之过,亦是你之过错。”
哈,倒是把锅都推在了我的头上。陆北言在心底苦笑不已,却又不辩解什么。无所谓,就当是自己做错事了吧,最坏的结果无非一死,说不定她死了,就能回现代了呢?
想到此处,陆北言扬起头,面无惧色:“是我的错,我自当认罚。还请主家不要牵连绍公子。”
如此看来,事情已经有了交代。袁隗松了口气,刚刚扬起手做下决断,却不料那道自始至终挺拔的身影忽然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
“本……”情急之下,陆北言差点将本初二字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改口,“绍公子!”
她立刻将袁绍的身子托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他脸色苍白只能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袁隗急忙叫人去帮忙。众人手忙脚乱地上前,面上皆是惊慌之色。
“绍公子!你……”陆北言的脑子很乱,她隐约记得家里的老人说过,这种情况下或许掐人中会好些,她正要实施这件事,手却感觉到一股柔柔的握力。
袁绍正轻轻地捏着她的手,一松一紧颇有节奏感。看着眼前人双目紧闭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陆北言悬着的心骤然放下,转而是一阵好笑,这人居然还会这种装晕的伎俩,倒是和军训时候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看着袁绍被其他仆役们七手八脚地带走,陆北言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笑意了,但不行,她不能因为自己垃圾的演技暴露了袁绍的用意。于是她又做出了担忧和悲伤的表情,惨兮兮地跪在原地。
大抵是刚以为事情能圆满解决,却又出现这般变故,袁隗的心情也是糟糕透顶的,他也无心和一个小小的婢女较劲,只说了句“等本初好些再做决断”,便拂袖离开了。
倒是袁基一副得救了的模样,他走过来扶起陆北言,温声细语道:“多谢陆姑娘了。”
“嗯?我没做什么呀。”陆北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的膝盖有些疼,似乎是刚刚跪下时太用力了,“而且……好像还把事情搞砸了。”
袁基默默摇头,他道:“今日若不是陆姑娘现身破局,只怕还得牵扯许多日子。其实我也能理解叔父,他也是为了这个家,不得已做了回恶人。”
他浅浅地讲了讲袁家与宦官的纠葛,倒也没透露太多,但结合陆北言脑子里对历史的认知,却也能勾勒出个大概。陆北言想,看来之前袁绍嘱咐那些读书人低调行事是有道理的。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陆北言叹了口气:“只怕我是要被赶出袁家,今天确实是我冲动了。”
袁基却说:“这倒不见得。”
陆北言歪头不解:“为什么?”
袁基语气甚是无奈:“若是知道你要被赶走,不光是我,怕是母亲,术弟,谭儿熙儿,还有阿琢,他们都会想办法为你美言几句。”
啊呀,没想到自己人缘居然这么好。陆北言心中莫名一阵畅快。
“还有……阿绍。”袁基道,“他也不会同意让你走的。”
陆北言吐吐舌头:“他不同意也没用啊,如今他才是这件事的中心人物呢。”
“说不准呢。”袁基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他是个很坚韧的人呢。”
看着袁基讳莫如深的表情,陆北言咽了口唾沫,她总感觉在这位兄长的描述里,袁绍是个大魔王一样的存在。
虽然袁隗嘱咐过让陆北言远离袁绍,但在木桃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嘴甜攻势下,负责照顾袁绍的婢女还是勉强同意让木桃带着陆北言去探望这位公子,虽然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陆北言第一次感受到了做贼的刺激,她悄悄地走进房间,里面充斥熏着药草的气味。她灵巧地来到袁绍的榻边,清了清嗓子:“公子?该起床了。”
原本还双目紧闭的袁绍立刻睁开双目,他慢慢地支起身子,咳嗽两声:“北言,你来了。”
听见他的咳嗽声,陆北言也晓得,虽然晕倒是装的,但他的病是真的。她的声音里也不免带上了担忧:“如果不舒服的话还是躺着吧。”
“不必。”袁绍摇摇头,说着他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歉意,“北言,让你受苦了。”
陆北言毫不在意:“什么啊,受苦的人不是你吗?”
袁绍低头道:“如果我再谨慎一些,或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
陆北言撇撇嘴:“反正过去的事也不能改变,你又何必自责呢?”
听见这句话,袁绍忽然抬起头看向陆北言,口中喃喃:“过去的事……不能改变吗?”
“对啊。”陆北言理所当然地点头,“比起想这些,我倒更担心主家会怎么罚我呢。唉,说不定要被送出洛阳了呢?”
她这样说着,却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性质。袁基已经给她喂了颗定心丸,此时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想看见袁绍着急的模样——她很好奇,这个人惊慌失措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慌乱。
陆北言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就和刚才在院中一样,只是这次更加轻柔,也更加令她安心。
袁绍的手暖呼呼的,他柔柔地捏了捏陆北言的手,似乎在向她传递着安全感。
“没事的,北言。”他这样说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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