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陆北言是靠在袁绍的榻边入睡的。也不知道木桃是何时走的,她本想熬一晚上,却终究是长夜寂静,一双眼皮子慢慢开始打架,渐渐地就合上眼睛趴在了袁绍的手边。
她想,自己只是浅打个盹,过会儿就起来。
等陆北言睁开眼睛,却是一片清明,浅金色的阳光照得四周都显得暖洋洋的。她胡乱抹了把脸,睡意顿时散尽——怎么天都亮了?
她赶紧看向床上,没有人。连有人躺过的痕迹都看不见,她暗叫一声不好,怎么有仆人比主人还能睡的?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这一夜维持的姿势着实让手臂和双腿发麻,竟然没法立刻站起来。
陆北言慢慢地调整着姿势,活动着僵硬的肌肉和骨骼,忽然感觉到后背上似乎盖着什么东西。她摸了一把,又俯下脑袋去看,自己身上竟然披着一件杏黄色的长衫,这间衣物早就浸染了陆北言身上的体温,就好像一层柔软的结界将寒气都抵御在外。陆北言伸手慢慢抚摸着这件衣裳,她是认得出来的,这是袁绍的衣服。
欸,他怎么不叫自己醒来呢?陆北言将身上的长衫拢了拢,倒莫名不好意思起来了。她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这是袁绍惯用的香囊的味道。
陆北言知道一种说法——当你能接受一个人身上气息的时候,就是你喜欢上那个人的时候。
她喜欢袁绍吗?好感应该是有的吧,但能算得上爱慕之情吗?她不知道。可她确实很喜欢袁绍身上的味道。
陆北言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警告自己不要一大早就开始发昏。她起身将这件衣裳褪了下来,刚想找衣架将其挂上,却又感觉不妥。她或许应该将衣服洗干净了再还给他。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叠好,抱着它走了出去。外面明晃晃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疼,她抱着衣服低头前行,却在转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陆北言没抬头看清是谁,但下意识就道了歉。
对方却很客气:“我以为你要再多睡会儿。”
听见这个声音,陆北言倒是放松了下来,但很快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她莫名想起之前袁绍对自己的训斥,大抵是赌气吧,她不去看他:“原来是绍公子,是婢子冲撞了。”
她听见袁绍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苦笑,但依旧不看他。袁绍道:“北言这是要去做什么?”
“洗衣。”陆北言回答得简短且利落,丝毫不给其他多余的内容。
袁绍似乎注意到了陆北言手中的物件,他说:“其实只要挂起来就好了,不必这么麻烦。”
陆北言说:“不行,婢子碰了主人的东西,自然是要清洁之后再归还的。毕竟是尊卑有别。”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终于抬头看向了袁绍。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已经看不出丝毫病态,陆北言的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绍公子,婢子要先走了,不然,怕是又要被人说在偷懒,要受责罚。”
她分明是在赌气。连她自己都发觉了。或许对方说一句软话,自己就又丢盔弃甲,与他和好如初,可她硬生生走了五步,却始终等不到那一声呼唤。
陆北言开始难过了。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给自己披上这件衣服呢?又为何要对自己好?
她忽然想起昨夜,袁绍在自己耳边的那声“阿言”,伴随着那声轻唤的还有从他唇齿间轻轻吐出的气息,拍在陆北言的耳畔痒丝丝的,这种暧昧又难以言喻的回忆让陆北言感到一阵难堪。或许他叫的根本不是自己,因为他从来没叫过自己“阿言”这样亲近的称呼。
袁绍还提到了“尚儿”。这样给孩子提前取好名字的行为陆北言已经习惯了,她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场“袁绍早已心有所属而且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的大戏。而作为背景板的她,实在是——不爽。
她想,或许这一次,她会和袁绍冷战许久,这是她单方面的宣战。
“你和袁绍?冷战?”听到这里,许佑发出了忍俊不禁的声音,“不,不要误会,我不是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感觉……嗯,你一直都是很成熟冷静的形象,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陆北言也笑了出来,她并没有介意许佑的态度,只是淡淡道:“那时候的我内心敏感又多虑,尤其在没有扎根的土地上生存,更是缺乏宝贵的安全感。但仔细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我能从袁绍的身边感受到安心,所以才会忍不住将自己任性的一面展露出来。”
许佑竖起一根手指,他语气笃定:“你刚刚说,那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对袁绍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我现在却觉得,其实你的心早就有答案了,可是却不敢轻易承认。”
陆北言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时我依旧认为,作为古代人的袁绍和身为现代人的我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过的界限。我不敢轻易试错,所以每一步都慎之又慎。怎么样,很好笑吧?那时候周围人都觉得我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子,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其实我胆小如鼠。”
袁路看着二人聊得有来有回,竟然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轻轻咳嗽两声,提醒他们回到正题。许佑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啧啧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居然是许攸的转世?还在一千八百年前和你见过?”
陆北言说:“不过那时候我们只是匆匆一面。后来能常年打交道,那也是袁绍逃出洛阳之后的事了。”
“原来如此。”许佑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继续提问,“不过,我还真是好奇,永生是什么感觉?活了近两千年之久,可真是了不起。”
袁路在心中默默算了算,陆北言算是活了将近十九个世纪。十九个世纪,从耶稣诞生到工业革命,人类的思想从依托神学转变到关注现世,空旷的原野上建起了工厂,坚硬的火车代替了马儿驰骋在地平线的尽头。陆北言是这班时光列车上无法下车的乘客,她的车票已经斑驳不堪,上面印着的是那个她所思念之人的姓名。
这样没有尽头的人生,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呢。
袁路莫名有些生气,他看着许佑,态度强硬:“永生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知道自己生命有限,因此做出每一个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才是最了不起的。”
许佑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为什么突然生气了。但陆北言却深深地望着袁路,她知道袁路恼怒的原因,她用口型说了句“谢谢”,后者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
陆北言闭上眼睛,她似乎开始了回忆:“我赞同阿路的话。其实,这么长的岁月里,我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袁绍会后悔吗?他会后悔把自己生的机会让给我吗?他会不会心怀恨意……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佑一脸迷茫,袁路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袁绍已经无法转世的事。察觉到这点,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感到抱歉,他不应该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对自己的朋友发火。他等会儿会为此向许佑道歉。
但此刻,袁路更想回答陆北言的问题:“我觉得……他或许会悔恨。”
陆北言的神情黯淡了下去。
“但不是恨北言……而是恨他自己。”袁路缓缓地说道,“我并不认识袁绍,但我有前世的记忆。虽然记忆里作为袁术的我一直都不大与他合得来,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和你相处时,目光都会放在你的身上。北言,你是他很重要的人。他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才用自己做了交换。但如果他知道你会活在这么漫长的孤独里,只能用回忆和旁人的叙述思念他,他绝对不会原谅当时擅自做出决定的自己。”
陆北言抬起头,袁路莫名看见她的眼眸中似乎闪烁着水光。但只是一瞬,她又露出了往日里游刃有余的表情。
“真是的,许先生还在呢!肉麻死了!”陆北言轻快地笑出来,“就算活了这么久,我也是个脸皮薄的女子欸!”
袁路羞赧地低下头,挠挠头发:“对不起……”
“不要道歉。”陆北言说,她的声音放得柔和下来,“谢谢你,袁路。谢谢你。”
许佑看着眼前对暗号似的二人,烦躁地拍了拍身下的床单,手与布料碰撞发出了干瘪的噪音:“诶诶诶,我还在呢,别当我是空气啊。咱们故事不还没讲完呢嘛?”
刚才柔和的氛围被打破,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陆北言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故事继续,刚刚只是一个中场休息。”
“休息结束了,后来呢?你和袁绍就一直冷战下去了?”
“嗯……这的确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我和他各自都有事可做,所以就算分开也不会影响到彼此。”陆北言微微偏了偏头,“但是最后还是我输了。”
许佑挑挑眉:“输了?”
“我没忍住,帮他出了头。”陆北言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可是我只是一介婢女呀,根本就是自身难保。可我就是没忍住,那一次的事,我差点从袁家被赶出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