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姐!”
说起来,丁宁原是不识燕姐的,那日吴婆子跑到于婆子跟前一通哭嚎,人没请动不说,反倒落下个狠毒的名头。
对于村人的议论,吴婆子本不在意,家里日子穷苦,别看她男娃多,可这只是面上好看,说出去好听。但关上门,对着七八张嗷嗷待哺的嘴儿,却是愁苦不已。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但凡桌上摆了饭菜,娃娃们围坐一起,大人们刚一动筷,那头娃娃们就如风卷残云、蝗虫过境一般,全给吃个干净。
每日里,吴婆子都要为一口吃食发愁。她家人多,地里出息也不少,奈何三个儿子都未分家,一大家子小二十口人的饭食,每日都压得她耷拉着嘴角,不得松快。
老大当时说起那富户的事,她原本只有些意动,却也有些担忧:不管是什么缘由,就算是把事儿推到林家头上,传出去终究于自家名声有碍。
且再一个,闺女的性子她也知晓:认准了一条道,走到黑也不罢休。这才想起寻于婆子帮忙劝和,奈何于婆子一张利嘴,不止把她说了一通,人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那日,她灰溜溜家来,见了老大,就把这事说了,末了又道这事若不然算了。
吴老大爷晓得妹子性子拧,又不能真个把她逼急了,虽心里也急,可也没得法,只得把这事按下不提,到底心里仍有些不甘。
燕姐却似活过来一般,再不整日愁苦着脸,扔下许久的绣花针重新捻起来,每日里绣个不住,只想着多攒些钱。交给家里一半,自个留一半,多少也能贴补一些,免得日日为着填饱肚子吵闹不已。
她也听说了亲娘被于婆子怒斥一回的事,自那以后,自己来看过于婆子几回,就这样和丁宁也熟悉起来。
她的针线活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原本绣活是要送到镇上的绣铺子里,后来邻人说起县城的绣铺子给的价高,让她不妨去试试。
她去了一回,不止把绣活卖了出去,还领回的别的活计。今日她刚把绣活送出去,乘船回来正好遇上了丁宁。
奈何船上人多且杂,不得挪动,丁宁只得隔着人说了几句话,别的也不好多说。船上本来人就在闲聊,离的远些还要提起声儿,纵有再多想说的,也只得按下。
幸好,沿途不时有人下船,船上不再拥挤。燕姐拎起包袱,几步走过来,挨着丁宁坐下。
“你这也是刚回来?我听大伯母说,你前些日子出去做活了。”
“嗯。找了个零活。这不,活做完了,这就又回来了。你又去送绣活了?”
“是啊,上回领的活做完了就赶紧送过去了。只这回再没新的活计,唉,只能做些荷包送到镇上了。”提起这个,燕姐眉眼染上一丝愁绪。
丁宁安慰道,荷包不费时间,做起来也快。又道那绣铺子里好似大件更好卖。
燕姐闻言,苦笑一声:“那大件的绣活咱们这乡下人家哪能做得起?没有经年的绣娘带着,硬靠自个琢磨,做出来的终究差了些意思。不说图样如何,就是那针法咱们都参不透。”
丁宁一想,也是,到底乡下地方,又去哪处寻了熟手来教?不过是村里妇人处学了来,又拿了现成的绣样,自个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比之有人教的到底差了些。只得安慰道:“眼下地里事多,你家里也忙,怕是也没功夫做这些了。”
燕姐把手一伸,水葱似的十指,柔软白皙,没有一丝薄茧:“为着这做绣活的事,地里的活是一点都没让我沾,就指着靠这绣活能多些进项。前些日子,绣活接的多,原本几个嫂嫂还嚷着让我下地割麦,见交上来的钱多,也就不再嚷嚷。这回没了活计,怕是回去又得贴耳边嘟囔了。”
“她们也只敢嘟囔嘟囔,若真个把手给磨糙了,那精细点的绣活可就一点沾不得了,只能做些荷包、香囊。到那时,她们可又该说道你了。可千万要和你娘说清楚。”
“说的是呢,我娘这几日也是左右摇摆。就为这林家的事,对我埋怨不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屋里都是一团麻。”
燕姐自是想起了丁家那团事,只觉二人倒是有些同病相怜。
说话间,船家点一下竹蒿将船靠岸,码头到了。
两人跟着人群出了船舱,跨上踏板,出了码头就往回走。
走了几步,丁宁停住了,燕姐奇了,跟着抬头一看,脸上不由爬上一丝红晕。原是林家大郎牵着弟弟等在码头。
丁宁微微一笑:“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摆摆手,不及燕姐说话,径直走了。
林大郎也不由耳尖发红,一时失了轻重,手儿紧攥,林小弟疼得“哎呦”一声,倒把燕姐乐得眉开眼笑。
都说近乡情更怯,虽说这儿算不得故乡,且她离开也不过一个多月,但莫名地,越走越近,她这心就越是激动:于阿婆的腿脚不知好些了没?家里的菜地如何了?那几只大白鹅是不是又长高了?
推开大门,一眼望去,扁嘴的、尖嘴的,俱在院里刨食吃,见有人来,连头没抬。那几只鹅倒是都长大了,可也没抬起头看她,只顾着吃。
丁宁不由有些气闷,亏她一开始买鹅时还打算着它们能帮着看看家,现在有人进来,看都不看,还看个什么家?
隔壁院里,隐隐约约传来素姐的央求声,许是又想出门去玩。
屋里静悄悄,一丝声音也无。她不由有些担忧,莫不是于阿婆的腿又疼了?
她轻轻敲几下门:“于阿婆。”
没人回应,她正想直接推门进屋,就听屋里有人“哎”了一声。
“宁姐。”见丁宁回来了,于阿婆喜得拉了她的手,上下好一番打量,嘴里不住叨念着:“这人看着咋瘦了?不是说那是云家的庄子吗?难不成吃得也不好?”又抬了声问:“是不有人为难你了?倒也是,你这初去乍到的,别是碍了人的眼,遭人算计了吧?”
又拉了丁宁的手,一径进了屋,又是瞧,又是问,恨不得把她每日里吃了甚喝了啥都给弄个清楚明白,好宽宽自己的心。
她一人过了好几年,现下好不容易有个合眼缘的姑娘家作伴,可不得爱怜不已。
丁宁好容易把于婆子安抚下来,赶紧把吃食拿出来,道中午就热了这烧鹅吃,待会焖锅饭就成。
于婆子一见,忙推脱:“这烧鹅想是不便宜,还是你自个吃吧,我这岁数大了牙口也不好,咬不动的。”
丁宁拿油纸随手一撕,那鹅肉软软的就掉下一大块:“您瞧,且软着又嫩。我买时还特意问了伙计,说是牙口不好的老人小孩也可吃得。您尝尝。”
于婆子忙摆了手,道:“还是吃饭时再吃吧。现下还不饿呢。你这是打镇上回来的?没遇见你哥吧?”
丁宁摇摇头,道自个是从县上坐船回来的,直接从码头回来了,没到镇上。
于婆子又道:“你那嫂嫂有一回来过,听说你不在家,就想打听你现下去了哪儿,啥时回来。我也没理她,推说自己啥都不知道。她面上倒是说得挺好,可没过几日,你奶就来了,也跟我打听。我这么一琢磨,许是她们合计着要做啥,你这回回来可得小心。”
接着,她又提起李氏,道那回桑姐的头磕碰了后,高氏倒是消停了几日,后来又复了原样。她有时在村里遇见俩孩子,还问起来,她们也不说啥,许是家里大人叮嘱过了。又道若丁宁给买了东西,还是不要就这么送过去了,不拘是什么,也到不了那娘仨手里。
丁宁闻言一呆,她还正想问问这事。穿的用的她倒是不敢给买,不说露不露财的事,就是送去了也不一定能给穿。所以她只给买了些吃的。这么一听,倒是不敢过去了。可她过去找也不太好,那高氏正愁寻不着她,见她回来,不得紧抓着她就是一顿唠叨?
见她烦恼不已,于婆子就说,待会让廖氏娘两个也一块吃饭,到时让素姐去把俩孩子叫来。
她一想,也只能这样了,把东西放好,先去了厨房把饭做上,又去了周家把廖氏两个请了来。
把素姐打发去找桑姐和莲姐,丁宁就和廖氏问起桑姐的伤。据那信上说,是伤着了后脑勺,后来又说治好了,她就想问问会不会有瘀血啥的,毕竟当时没出什么血。
廖氏摇摇头,道自己后来也给瞧了几回,没发现有什么事。
董家离得不远,一刻钟功夫素姐就把人给领回来了,进了屋,人却又在愤愤不已:“姐姐,你不知道,那高婆子还百般阻拦不让她俩过来,还道家里活计多,不比周家没活清闲惯了。我就说那金茂胖得跟猪似的,咋不让他干活?再不多干点活瘦下来,以后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廖氏听了怒斥几句,道怎可叫人“高婆子”,应叫她“高阿婆”,又道平日里是怎么教她的,难道她就学了这么些个?
素姐见了,忙不住哄劝,道自己错了,下回再不敢这么说了。又一回身,招呼桑姐两个进屋。
丁宁刚把菜洗好,此时也进了屋,就见两个小姑娘正低头不住捏着衣角,站堂屋门口不敢进。
她一手牵起一个,把人领到椅子上坐好。又道自己是她们的表姐,许是以前见得少,她俩没什么印象。
听了这话,莲姐先抬起了头,就见对面坐着个眉眼弯弯、说话柔声柔气的姐姐,她张了口,呆呆看了一阵,道:“姐姐,你真好看。”
丁宁不由扑哧一笑:“你小小年纪,小嘴还挺甜。我咋觉得,你这大眼睛更好看呢。”
桑姐此时也偷偷抬起头,见丁宁柔柔和莲姐说话,又对着她笑,心下不安渐消,鼓起勇气就想开口。
不防素姐在旁插了一嘴:“我说的没错吧?”
廖氏拿手点点她:“倒是个不知羞的,变着花样找人夸。”
桑姐低头不住搓了衣角,直把那衣角搓得如积年的腌菜般,终是一句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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