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空气中就透着一股潮气,天空也是灰蒙蒙、低沉沉的。没过上一时半刻,空中丝丝拉拉地下起了小雨,将这乡间衬得如在梦中一般,朦朦胧胧的。
丁宁吃过早饭就在琢磨,到底要不要去镇上一回。昨个燕姐附她耳朵边说了来弟的事。原来来弟昨儿个托她给家里捎了个信,说是在镇上布庄里做活,每月给一百文工钱。
狗剩娘近些日子简直是走了背字,当家的脚扎了不说,还频频做噩梦。等不做噩梦了,来弟却又跑了。因着来弟不在,她只得日日在家里做活,还得管着狗剩,生怕这根独苗苗一不小心又丢一回。算起来,她都有四五日没出去和人说说话了。
燕姐寻到她家时,她正耷拉着眼皮,在院里摘菜。灶上还煮着粥,狗剩在院子里疯跑。见燕姐过来,她拿手把头发往耳后一掖,眼下乌黑,双目无神,没精打采道:“咋今儿有空上这儿来了?你娘没把你拘屋里做活?”
说完,打了个哈欠,她都好几日没睡好觉了。往日里也没觉得家里竟这么些活。
燕姐背过身龇牙咧嘴一番,心道这回可有的你吃苦了。等转过身子,脸上堆起笑:“我这回来可是有好消息。今儿去镇上,我遇着来弟了。她说自个在布庄里寻了个活,近些日子就不回家了。”
“啥?”狗剩娘霍地一下站起来,菜盆子被她这一下给踢到了旁边,里头的水哗哗淌得满地。她也没顾上,只瞪大了眼睛,又重复一句:“你见着来弟了?”
燕姐吓得直往后退,上下打量几眼,道:“是见着了,就在布庄那儿。她让我给家里带个信,以后就在那儿做活了。人家一月给她一百文工钱。”
狗剩娘没说话,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哎哟”一声,可见是下足了力气。等那股子疼意下去了,她又乐了,这回可好了,人找着了。不对,刚才说什么来着?找着事做了,还有工钱?
她探寻地看了燕姐一眼,燕姐点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狗剩娘就寻思开了,到底让不让来弟回来。她挠挠头发,觉得这事还得和当家的说一声,遂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不出所料,韩老二先是大怒,后头听说每月给一百文工钱,顿时消了音。一百文确实有些少,可来弟也不过才十岁,在家里也不过是做些杂事。去了布庄,家里头省了饭钱不说,还能往回拿钱,既这样,倒不如就在那儿做活,还回家作甚?
两口子商量妥当,狗剩娘出来见燕姐还在,先就笑了:“这事,我们晓得了,你先回吧。”
燕姐瞪瞪眼,问了一句:“你们不去瞧瞧吗?”
“瞧?有啥好瞧的?她不在布庄吗?又没真丢。”狗剩娘这话倒不是假的,她是真觉得没必要去看。布庄有吃有喝的,还有钱拿,不比在家强?再说了,等过上一月,发放了工钱再见也不迟。
燕姐那句“好歹去看看”硬是噎在了嗓子里,半句没吐出来。
亏她前些日子见狗剩娘哭了几场,还以为这当娘的有多惦念孩子,几日不见,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却连见都不见。唉,真是嘴上说的花好叶好,又是多么的骨肉情深,临了眼珠子里却只见钱财不见人。
丁宁昨日听燕姐这般说完,就打算去看看来弟。可这细雨蒙蒙,虽说不大,走出去也是要淋湿衣角裤衫。那油纸伞圆圆一把,瞧着好看,却也着实不大。何况脚上穿着的还是双布鞋。
正两下里不知如何,余光瞥见隔壁院子里,有人身披蓑衣,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她忙撑起伞,也顾不得地湿沾鞋,急奔向墙边,喊了一声:“你是要去镇上吗?”
周方海回过头,应了声是。他今天要去仁济堂抓药,若不是那患病的妇人痛得厉害,他今日也不用冒雨帮着走上这一遭。
他寻思丁宁许是有什么事,就绕到墙边,支起斗笠,抬眼看去。
对面的女子将伞高高撑起,眉目秀美,布衣布裙,许是一时走得急,双鬓发丝微乱,垂下几丝黑发,那双黑珠子般的眼睛,此时正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想是心中急切。
他轻咳一声,道:“你可是要买什么东西?”
丁宁忙摆摆手,道:“不是。我今儿本想去镇上看看来弟。可这雨一下起来,根本没法走。想着你若是去镇上,帮我问上一句。若不然,我这心里老是不踏实。毕竟……”
因帮着吓跑过韩老二,周方海对来弟的事也略知一二。听完,他挑了挑眉毛,微垂眼眸,并未作声。
她虽有失望,却也能理解,赶着雨天出门想是有急事,遂道:“你若是没空,也就算了。待天放晴了,我再去。”说着,就要往回走。
周方海叹口气,无奈道:“不过是问上一嘴,又能耽搁什么?你这性子也忒急了些,又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
丁宁也叹一声,道:“她终究是为我所累,若因此没有饭吃,没了衣穿,离了爹娘兄弟,我这心里又怎能过得去?”
“你倒也不必如此,那韩家什么样,村里但凡长了眼睛的,又有谁不知?若依我说,来弟去了布庄,怕是过上一月,都能胖上三斤。”
丁宁也觉是这么个理,弯了眉眼,勾起嘴角:“搁你这么说,岂不是跳出了火坑?”
周方海一本正经点点头:“正是。”又道这回事情急,得赶着去抓药,等抓完药定去布庄瞧一眼,让她不用急。
说完,将斗笠一压,转身就往雨里去了。
丁宁解决了一件心事,搬开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顿觉浑身轻快,连鞋上沾了泥巴也混不在意。
站到屋檐下,将鞋上的泥巴刷干净,这才轻悄悄进了屋。
因天暗,堂屋的门窗俱都敞开着,所以里头倒也不暗。丁宁在椅子上坐下,就和于婆子把事儿说了一回。
于婆子闲来无事,正散了麻搓麻绳。乡下人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手里就没有个闲的时候。搓好的麻绳,除去家里常用的,多出来的拿到镇上,也能换个三两文钱。是以,于婆子无事时就坐着搓绳。
此时,她听了丁宁的话,手上搓个不停,嘴里“啧”一声开了腔:“这有什么?好歹狗剩娘还能去找找。前些年,这村里刘家的小姑娘,也就四五岁大,也是一日不见了踪影。那满屋子的人,竟没一个去寻的。后来,还是那打渔的在河边见着了,原是去河边洗衣裳的,她手劲小,抓不牢,衣裳顺水飘走了,她就去够,结果自个就没上来。”
见丁宁圆睁着眼,脸上也没了笑,又道:“唉,你也别怕,这样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别的人家也就是活多干点,倒不至于害了性命。四五岁大,能洗个什么衣裳?早离了这样人家也好,早些投胎换个爹娘。”
丁宁怔愣愣地,一时忘了说话。
窗外,细雨似是生出了脾气一般,一阵紧似一阵,下得越发大起来,噼里啪啦打在窗格上,给窗格打得湿透,就连屋里头也迸进了几点雨。
她晃了下神,才想起,周方海去了镇上,也不知这时节有没有到镇上,是否能寻个地方避雨。
“阿婆,中午咱们吃苞米面条吧。正好昨儿卤的猪下水还有汤头。”
于婆子点点头,昨日的猪下水味厚又软烂,配上块饼子,香得能把舌头吞掉。若不是怕吃多了,夜里不克化,她准得再吃个饼子。
烧开水,浇在黄澄澄的苞米面上,趁热将玉米面搅匀,待面糊凉下来,一点点把面粉掺进去。
撒一把苞米面,将面团擀开,叠上几叠,细细切成条,再撒一把苞米面在面条上。锅里水开,下入面条。待捞起面条,浇上早就热好的汤头,肥糯的猪肠子切段,青葱切碎,俱都铺到面碗里,再配上几根汆熟的菠菜。
隔壁院子传来开门声,她手里拎着笊篱,站房檐下看一眼,原是周方海回来了。
这就好,她还真担心因了自己让人去瞧来弟一眼,耽搁了时辰,被雨隔在外头。就是不知来弟这几日过得如何。
“丁姐姐。”一道甜美清脆的声音响起,拉回了她的思绪。
素姐撑着伞,见她出来,嘻嘻笑一声,道:“我哥说来弟这几日过得可好了,气色好了不说,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让你不用担心。”
丁宁笑一笑:“那就好,那就好。你家做饭了吗?我这儿做好了饭,要不你过来吃。”
她冲素姐招招手,素姐回头看了看自家屋子,娘正忙着给人号脉,哥只会烧火。她肚里隐隐有些发空,其实她早就闻见了那猪肠子的香味,嘴巴上不由浸出些津液来。又虑及家人正饿着肚子,实不该只顾自己,遂摇摇头,咬一咬嘴。
两家本就隔得不远,站房檐下也瞧得真切。丁宁再不多言,转了身进厨房,洗干净陶罐,盛了猪肠子汤头,又捞起一把面条,这面条原是准备多了下晌垫补的,拿胳膊捧在怀里,撑起伞到了墙边。
素姐不过七八岁,身量尚小,又撑着伞,若把陶罐给了她拿,怕是路都走不安稳。
哪知素姐眼风扫一眼陶罐,转头就冲屋里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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