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浮死了。
死在忘川暴动、尸山血海,在数千双眼睛下众目睽睽兵解。
是了,神死后,尸身会兵解反哺大地,所以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关于孟浮的死因成谜,要说是怎么死的,在场众鬼能摸着脑袋说出一百种理由,这死法最公正的修罗神来了都要说一声“碰瓷”,当时连阴阳都一副“见了鬼,我什么时候这么牛逼哄哄”的表情。
当然了,阴阳最后没抓住,徒有两个脑袋但没脑子的他反应的最快,嘴里嚷嚷着“来呀,来呀”嗖的一声就从黄泉门的废墟下跑了。
属实是见了鬼,孟浮死的太突然,而无常们断胳膊断腿满天飞都追不上那个两个脑袋两条腿的家伙。
那还能怎么办呢?虽然止住了往外涌出的妖魔鬼怪,但地府一片萧条色彩仍是让人提不起来兴致。
这一次的忘川之祸,远比数年前还要严重。
祸不单行。
惨淡的地府,惨淡的无常,想来想去一辈子就死一回,众无常还是自发的为孟浮举行葬礼。
两个黑白无常一人站在孟婆摊位一头,一脸黑一脸白,白的那个吐着舌头说道:“葬礼的事情已经决定了,好歹鬼界来一遭,虽然什么也没留下,也总要有个仪式。”
确实人界葬礼该有的都得备上。
“但是一群鬼搞个葬礼好奇怪啊。”
“要不,抓点活人下来哭坟?”
“你特么是个棒槌!”并附赠一个拳头。
当然了,坚强的同事们还没有被秽物吃掉脑子,但大多数鬼怪看着好像没有想象中的正常。
葬礼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就有鬼拖了两个硕大的花圈摆到奈何桥头,再一看,喔嚯,特么那个天才写的挽联,见鬼的“来时小萝莉,去时二百五”,黄泉界看守的鬼差收了十几副各色各样的棺材,美名其曰:黄泉那么大。
一群鬼就围堵着十几具棺材手舞足蹈、大开法坛。
用辣椒水滴眼睛的方法大可不必,哭不出来别勉强,兄弟你眼睛都辣肿了;咱也不是比谁嚎的声音更大是不,大家多才多艺,但小寡妇上坟就不用了;擦,那个配冥婚的过分了哈,怎么还带亲戚逼婚呢!住手,你个棒槌,孟浮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现场一片跳大神,宛如做法一般,唱着唱着满地找头的,哭着哭着眼珠子掉一地的,你踩我,我踩你,头碰头,为了条胳膊血拼,最绝的是那个拉上一大伙死的参差不齐的七大姑八大姨,拖了一对穿嫁衣的男女掀了棺材板当场就要拜堂成亲的。
啊,整个一群牛鬼蛇神、群魔乱舞。
无常一脸恍恍惚惚红红火火,觉得孟浮还是死了好。
但是孟浮真的死了吗?
思及数十年前,那一次忘川河同样暴动,经久不散,无常其实并不太清楚事情发生的缘由,他只是单纯的觉得熬死孟姑娘活下来的也不是那么轻易就死掉的人。
至少不是以这种“碰瓷”的死法。
他心里思索着,远离了那群咿咿呀呀跳大神的同事,一屁股坐在断了的桥头。
忘川水经过清洗后透亮了不少,经年笼罩的浓雾也散去留下薄薄的一层。
但满目疮痍的地府,遍地走的黑白脸的伤员,恶心的秽物尸体被忘川水刷了一遍。没有嘤来嘤去的奈何桥,没有念叨地府律的骷髅骨,没有骂骂咧咧的船夫,磨刀的晚娘脸墨兰也不见了。
忘川水似有所感朝着他打来个浪。
“啊呸呸!”无常气的糊了把脸,水是正常的水,就是带着股丧了吧唧的味道,奈何小浪叠大浪,一浪比一浪高。
下半截凉飕飕的,浑身都是一股丧气。
无常很快就发现坐在这里不动是个很降智的决定,在黄泉界边缘举行葬礼同样是。
“怎么回事,又涨潮了?”跳大神的众伙看着淹过下半截身的水,浪花翻滚,到嘴的词突然唱不下去了。
“不对,不对。”这比起暴动来实在是太温和了,单纯就打了浪似的,况且,地府的格局也没有变化成一线天。
浪还在勤快的打过来,一下子盖过头顶,只留下嘀嘀咕咕、各地各样的方言在骂骂咧咧。
无常抱着石头嘀咕,倒也不忘倒掉脑子里进的水,但他浑身看上都很丧,唔,似乎在忘川里泡久了,一拍脑子里头就吨吨吨的响:“奇了怪了?”
“这种情况让我想起了数万年前。”河神幽幽的钓着晕乎乎打转的头从无常身旁飘过。
无常惊喜的喊了声:“河神!”
一叶扁舟飘来飘去,无常不好意思的勾了一下船:“那个,借个地方落下脚……”
河神颔首,无常便一股跳到船上,稍微整理了下沉甸甸的衣摆,席地而坐,看着河神的背影神情有些茫然:“孟浮死了。”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他真的死了吗?”
河神似是转头看了他一眼,从破斗笠下露出小半张清俊的下颔:“你觉得他死了吗?”
无常摇摇头:“我不知道。”
河神从水里钓起来一个湿答答的鬼,扔到船头,自顾自的说:“说是死了,也是真死了,可他之前也死过几次。”
无常诧异:“他还是个【惯犯】?”
河神自顾自的说:“数十年前,黄泉躁动、数日不休……”
——
孟婆的汤就是鬼的良药。
忘川的涨潮经久不退,潮涨的久了就容易跑出些不好的东西,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就是那个时候从忘川河里裹着成百上千的人头哭啼啼的在黄泉的边界架起了鬼域。
它生前名叫文绣,是因执念溺在忘川里的鬼,随着当年的阿礼上了岸,两百年前奋不顾身地从奈何桥上跳了下去偷渡投胎。
那天风吹过桥头,孟姑娘眯着眼被只干嚎却没有半点眼泪的死鬼嚎的昏昏欲睡,第三日潮水未退。
一个沙哑的声音的在她耳边响起。
“孟婆,来碗汤……”
抬头一看,它颤颤巍巍的捧着碗,两只眼睛潺潺的流着血,如枯井似的眼睛有着微弱的希冀,它看着孟姑娘,嘴里发出嘶哑刺耳的声音,问了一句“我还能投胎吗”。
孟姑娘一见便就知道它是谁。
身着红嫁衣,魂扣相思结,背负女儿怨,这阴间最忌讳的东西皆汇于身,不是厉鬼,却胜了厉鬼千百倍。
莫不正应了地府律那一句,天道有执法: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孟姑娘摇着头,道:“生不安好,死不善终,你这终善不了,也不能善……”
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却没想到,忘川的河水会因为他们执念而暴动。
文绣离开没多久便在河上架起了一方鬼域。
到了第四日,忘川河里黝黑一片,风雨欲来,果然到了晚上,一阵金戈铁马的嘶鸣声,带着冲天的煞气不停的撞击黄泉界。
“杀!杀!杀!”
这些煞气来自古战场,是一个古神魔战场,杀伐气更是太重,最难解决的却是那个古战场里战死的神魔。
人死后成鬼、妖死后成魅、神死后怨气深重便成祟,那一天,为了抵御这个古战场的侵蚀,几乎损失了大半的鬼差,但还远远不止,忘川河上的鬼域太多了。
起因它们生前是神,死后又变成了祟,祟的可怕便从自古就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开始。
刚开始,地府还愿意与祟争斗,可是时间越拉越长,弊端就显现的更加严重,甚至顾不得其他鬼域。
于是,孟姑娘在再三考虑之后,决定找寻一个名叫止戈的“祟”以杀止祸……
……
“嗝……呼……”
这时一个鬼差举起手打断了河神的讲话:“我怎么听见有人在打嗝。”
“还有呼吸,我也听见了。”无常吞了口水,那个打嗝声并不是从他身边传出来的,而是好像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等他再仔细听的时候又没有了,无常只能在船上张望,突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里满是奇怪,“这水里怎么有两个大灯笼?”
这时候,河神的小船上已经蹲了十几只满脸好奇的鬼差。
众鬼差跟着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远的忘川河面上,薄雾里浪花飞溅、河水翻腾,黑黝黝的一片望过去,两个发光的大灯笼在黑暗里若隐若现,但它又不止在一个地方闪,仿佛在水里飘来飘去,甚是诡异。
这时一个白无常说:“那莫不是摆渡人船上的灯笼上,怎么飘来飘去的。”
“靠近去看看。”说着,众鬼差自发的摆着桨朝着那片黝黑的薄雾里前进。
河神:“……我觉得这样不大好,它会不高兴的。”
众鬼:“……它?”
随着船的不断靠近,那两个灯笼果然消失了,船只底下似是撞到了什么,“哐”的一声,卡住了,奈何怎么用力的划桨船只都只是纹丝不动。
河神:“不出意外的话,这一片都是它的洗澡水。”
无常更懵了:“洗……洗澡水。”
“那么我们卡住的位置是……”大家的脸色变了又变。
话这么说着,无风起了一身吓死人的鸡皮疙瘩,浪花停了,河水翻滚的声音也渐渐的小了,突然感觉身后凉飕飕的,但一下子突然又热起来了,一股热流打在后背,明明温度不低,带头的人却起了一身冷汗。
无常僵硬着脸和一群鬼差挤在一起:“大哥,我们是不是靠的太近了。”这话却不是说给船上的人听的。
身后的庞然大物不满的哼了声,声音就在耳边,须髯无风自动时不时刮在脖颈上,一股息不偏不倚打在后背,教人头皮发麻。
擦,带毛的!
鬼差们更是战战兢兢。
无常僵硬的转过脑袋,身后黑乎乎的,却堵了一层壁一样,他慢慢的伸出手,突然面前张开了一双眼睛。
看不见是什么东西,眼睛里是北斗七星,金色的竖瞳看人的时候异常的有压迫力。
鬼差们坐的像一群鹌鹑,脑子里天人交战,心情一下忽高忽低、七上八下,若不是没有人的心脏,这会子已经撅过去了。
河神点了个灯笼,河边突然亮了一小片,一颗硕大的龙头近在咫尺,玄龙与夜色近乎融为一体,眼睛有碗口那么大,难怪远远看过去跟挂了两个灯笼似的。
那龙族吐出一股龙息,庞大的身躯隐匿在水里翻滚了几圈,透着一股生机活力,正当众人松懈了,它突然猛地窜出来,发出一阵龙吟,尾巴猝不及防掀起一道高耸的水幕,“啪”的一声,浇了个众人透心凉。
河神抖了下身上的水,对着一群落汤鸡解释道:“这是一条尚未有八百岁的小龙,所以偏爱胡闹了些。”
跑忘川河里洗澡,还引发了大洪水?
孽龙!呵tui!
“我叫霍邪。”玄龙声音闷闷的。
河神朝它笑笑:“霍邪日后要跟着孟浮去人间。时间还未到,我便再来把未讲完的说完吧。”
“我也要听!”霍邪头上仿佛顶了个小雷达哔哔赖赖,它是大老远就像听见他们在讲些什么了,便唆使着大尾巴强硬的挤进来强占了一个位置,也不管自己成吨的体型会不会压垮这弱小又无助的小船。
它倒是挤上去了,尾巴尖晃了晃。
河神点点头:“孟姑娘在见到地府的惨状后,决定寻找一个名叫止戈的祟以杀止祸。”
这时就有人问了:既然非我族类,为何还要再找一个祟。
河神转换了一下方向,才说道:“虽是祟,但祟也有不同,止戈,是杀伐止祸的“祟”,但有一点前头也说了,神死后怨气甚重才成祟,止戈却不同,止戈是统一指一类神,生前以杀入道斩杀妖魔鬼怪无数,杀伐气超过神性,后再因除魔卫道而死,才能成止戈。所以止戈生来就是止祸的祟。”
“孟姑娘决定找寻一个止戈的时候,其实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这个暂且不提。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数十年前,孟姑娘从人间带回来了孟浮,原想依靠孟浮止祸,他确实是死了的,尸首当场兵解、反哺天地,但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在最后一刻孟姑娘死了,孟浮反而成了新的孟婆,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无常听完沉默了:“那这一回没有孟姑娘,也没有止戈,孟浮就真死了吗?”
河神抿了一口茶,说了这么久他也有些乏了,只看着眼前一片粼粼的河水:“他可不能死。”
无常咂咂嘴,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似是有所感:“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新的止戈出现。”
无常:“……”懂了,独苗。
鬼差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嗝……”
玄龙捂着耳朵闷声喊道:“又来了,又来了。”
那个奇怪的打嗝声这回更加清晰。
似乎是从地底下传上来,又好像是从天上传下来,感觉它无处不在。
河神抬头看了一下天,想着也确实该是这个时辰,于是拍了拍袖子说道:“霍邪,也该准备准备了。”
“哦。”
无常好奇的凑过一个脑袋刚想问准备什么。
黄泉那边跟见了蟑螂似的鬼哭狼嚎,一下子勾起了众鬼的好奇心,乐不颠颠的摇着船桨只恨不得飞过去。
所以鬼爱看热闹也是真的。
但他们到了地方,一个个也都傻了眼,跳大神的也不跳了,呆若木鸡,嘴巴张的能塞下俩臭鸡蛋。
那在水里浮着死的一脸安详的不是孟浮还有谁?
无常只听见有人恍恍惚惚的说了一句:“原来鬼也会诈尸啊……”
啊,这……
鬼会不会诈尸不知道。但孟浮肯定会,怎么说,也是个独苗不是。
……
“我喜欢他。”霍邪在水里咕噜咕噜,龙收起爪子戳了戳孟浮的肚子,庞大的身躯随着水流的流动匍匐,将河神的船围在身躯里。
孟浮的身体沉沉浮浮,无常看了看稳坐钓鱼台的河神,又看了看巨龙略显年幼的吻,玄龙正玩闹着,孟浮作为被他玩闹的人,无常时不时要担心一下,这头尚且年幼好奇心还重的龙会不会一不小心没收好利爪给肚子上出个窟窿。
但显然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他该担心另外一件事。
巨龙匍匐在水里逆着水流的方向张开大嘴,血盆大口好似要把船给吞下去,但他并没有吞下船,而是慢慢摆动着身体前进。
看见这一幕的无常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河神一愣,刚想说一句没有问题。
巨龙摆动着身体,嘴里含着一只可疑的手,颇为欢快的翻腾了一圈,翻的浪打来打去,实则企图携“巨款”跑路。
河神:“……”
“咳!”河神划着船上去敲了敲巨龙的脑袋,“吐出来,该干活了。”
“嗷?”巨龙的身躯一顿,爪子刨了刨大脑袋,转着眼睛仰头仿佛吞咽一般将那一截手臂吞了进去,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又安静的待着不动了,一副诡异的天真无邪的模样耍赖皮。
孟浮被声音吵醒,只感觉耳朵一阵嗡鸣,迷迷瞪瞪的撑开一片黑暗的桎梏,刹那间光明出现了,四周茫茫都是水,目光对上了船上十几个目光惊恐的鬼差。
“哼。”头顶上传来一阵不怎么舒服的哼唧声。
河神无奈的笑道:“大人,你该起来干活了。”
得知自己在巨龙嘴里的孟浮:“……”
没人告诉他月老还会吃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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