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来喽!”
喜婆喜气洋洋的将孟浮拖到镜子前着手便往他脸上扑了一层细细的粉,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涂来抹去,花花绿绿凑在一起,脸就不像脸。
新娘的妆容并不好看,粗粗的两条眉毛,惨白的面粉脸,颊上两坨红红的,乍一眼险些认不出来,身后一群身形一模一样的丫鬟鱼贯而入,人手一个托盘,凤冠霞帔着实份量惊人,但可怕的是——这些东西全部都要穿戴到身上。
侍女们围在他身边,五官整齐的有些惊悚,同款惨白脸,口脂涂出拇指盖大小,两颊夸张又滑稽的新娘同款腮红,嘴角咧着笑,白森森的牙齿说话间露出来,也直把银铃般的笑声传出,显得四方空荡荡。
孟浮眨了眨眼,偷偷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
嗯?痛觉还在。
他微微皱眉像个布娃娃一样换上嫁衣,在一众惨白的颜色里招摇又夺目,红色的身影明明张扬的很,但他偏如同一株青松似的。
“新娘真美。”
“乌发如绸缎。”
她得到了一个珍珠钗。
“嘻嘻,新娘真美。”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得到了一个白玉手镯。
“看看,新娘真美。”
“婀娜多姿,风韵娉婷。”
她得到了一匹华贵的布料。
他们笑嘻嘻的张着嘴,一人一句,手里捧着赞美得来的赏赐,反复重复这一句话,似乎是想告诉他“新娘真美”,但是真奇怪,这个爱美的女人为什么会让他觉得充满了违和感呢。
孟浮微眯着眼睛,暗自打量着四周。
灵会回溯共情者生前往事,这个摄青既成煞又化祟,想必生前定然受了不少折磨,才能有这般大的怨气。
他抿着唇,脑子闪过一百种对应的死法,就目前仅有的条件来看,除了知道这个幻境的主人死不瞑目之外,有一些还待考据。
现在主要该思考的是,怎样才能摆脱“新娘”这个身份带来的桎梏。
孟浮扶着头上的凤冠,身体不自觉的想坐的端端正正,屋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的轻响。
他眸中流光一转,低头看向衣袍,将袖子来来回回翻了个遍,那种从血液流淌着的细碎痒意,试图钻进全身麻木他的眼睛。
这样行动受阻,有心又无力也是难办,只得调起全身灵力压下心底莫名其妙的情绪,迫切让自己清醒起来,先一步进来的霍邪不知去了哪里,不免担忧又由他自己捧着的灵炉若有危险该如何是好。
想着,自嘲的笑道:孟浮啊孟浮,你到底还是被影响了。
当前亟待解决的事情,是如此从共情幻境里逃出去。
从侍女的交谈声里,孟浮对现在的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她”是府中二小姐,有一个早逝的姊姊,今日“她”会成亲,新郎迎亲的队伍也会在申时到达府门,哦,据说“她”和新郎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是两情相悦,非君不嫁,此感情艳羡了满城贵女就传出好一出佳话诸如此类的。
孟浮抬了抬手,只感觉举着团扇的手麻了,人也麻了,便轻轻放下,行动间嫁衣流光溢彩,重重叠叠流转着光晕,再一看里头藏着金丝绣线,隐隐是只展翅的金凤,华贵又惊艳。
当然抬抬手也就罢了,又或者是微微动一下脖子,他是万不敢做些过激的举动平白惹得旁人怀疑。
孟浮身体不自觉的要坐的端端正正,窗边铃铛叮当叮当的轻响,仿佛到了一种极其空旷的地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他在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的摆着琳琅满目的首饰。
但是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他迟疑的在柜子上翻弄,感觉摸到了一个夹层,轻轻一扣,咔嚓一声轻响,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满满一大匣子的书信。
所有的书信上都只有一个名字。
——思允。
书信厚厚的一摞,简阅了几篇,短短几句隐晦的爱意,翻来覆去,是写给唐莲的。
再往后翻阅,这位叫思允的人偶尔会透露出一些其他事情,他应该在外打仗,两人时常有信件来往,但有一段时间内唐莲应该许久未曾给他回过信,思允的信里便时常出现“安好”二字。
再后来一封,她应该又是回了,思允的信中又开始有些担忧,怎么看,好像是两个被棒打的鸳鸯。
孟浮顿了一会儿,继续翻看,自那一段思允的信件无人回复后,他们的联系在信中渐渐又多了起来,仿佛破开云雾终于所见月明,但是有一天思允的信件戛然而止。
最后一封信,是一个姓谢的人写的。
孟浮的目光落在那一句“将军死”,信纸上依稀可见泪痕斑驳的还带着点粉晕染的痕迹。
主人甚至没有把信寄给她的心上人,但那旁边一排简短的簪花小楷已然十分决绝,自此信件就此而断。
“君已死,妾何生。”孟浮握着信,一字一句念出来,信有些年头,却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他环顾四周,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屋檐上挂着的是红绸白灯笼,白底红字,喜字沧桑。
窗外有惨白的影子在穿梭,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喜悦之色。
心里诧异:“这成的难道是冥婚不成?”
嗒……嗒……嗒……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孟浮忙做坐的端正,声音在门口停了,身后“咯吱”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
他持扇掩面,身上是繁复的嫁衣,一层叠着一层,头上的凤冠很重,那人惨白的服饰和刚刚走的侍女一模一样,脚步声听起来又有些沉重,不似姑娘们轻盈。
那人绕过屏风,突然间又不敢动了,五官还是他熟悉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刷一下亮了:“小浮!”
小渣男一脸义正言辞:“我比昨天更喜欢你了。”
“……”
倒也不是他想端着,就小渣男有点上头了。
但不可否认,被这双星光耀熠的眼睛用只看的见一个人的目光如此注视的时候确实挺上头的。
这还能怎么办呢,孟浮颇为无奈:“我也喜欢我自己。”
虽然知道自己的脸看起来丑的有多滑稽离谱,但不知道龙的视力居然是个半瞎的。
外面没有人进来,空荡荡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好半天,孟浮被那双眼睛注视实在是没辙了,清咳了一声,皱着眉头努力想将小渣男拉回正道:“你可有发现什么?”
霍邪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板凳,一脸从容淡定的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小浮呐。”
“好好说话。”
“惹,好的吧。”
霍邪努力板起脸:“府中有两名小姐,今日出嫁的小姐行二,大小姐早逝,但府中对于两名小姐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众人提起大小姐无一是赞美,提起二小姐却是不敢多说,极端者更是极其厌恶,只说是二小姐与人私奔,坏了大小姐的姻缘,多的也不肯再提。”
孟浮一顿:“二小姐坏了大小姐的姻缘?”
霍邪点点头:“是的,二小姐嫁的也不是旁人,是当今帝王,更主要的是,二小姐与还处在皇子时期的帝王私奔,是不久前才归的府门,而她归府不久后,大小姐就在山中遭遇土匪为保清白自尽而亡。”
“奇怪,整件事情发生的未免太巧了。”
孟浮想,整件事情联合在一起当真有如此巧合吗?暗格里的信件也是奇怪,他方才还猜测是冥婚,如今却不同了。
“咦?”霍邪突然咦了一声,“梳妆台上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
孟浮把目光又放回到梳妆台上。心底之前那股怪异更加清晰了。
险些怀疑自我:“怎么没有镜子,为什么要有镜子?”
“嗯?”霍邪歪了歪头。
“新娘的梳妆台上没有镜子。”
“你觉得一个爱美的女人,房间里都没有镜子的吗,怪了,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就连我,也反而想当然的认为她本来就没有镜子。”
“我为何会觉得没有镜子是正常的。”孟浮不得其解的摸了摸下颔。
想起他们反复的提起新娘真美,可见新娘应该十分爱美,但没有人捧着镜子给新娘看,可见新娘没有镜子在他们眼中是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但一个爱美之人却没有镜子,反而是不正常的。
霍邪说:“你的脸怕是有什么猫腻。”
孟浮抿着唇一言不发,但他也知道这猫腻确实挺让人好奇的。
“对了,我方才在来的路上他们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仿佛看不见我,但等我套上侍女衣物,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侍女。”
孟浮想着这件事也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如你所见,我顶替了新娘的身份,只怕还有更难受的在后面。”诸如血液流淌的痒意和偶尔无法自控的行径。
“走一步看一步吧。”孟浮放下扇子,慢步走向门口。
他姿势有些扭捏,时刻注意着不能跨大步,但是还没走多远,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喜婆带着一堆侍女站在门口,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新娘子不能出门。”
他们重复着一句话。
“新娘子不能出门。”
“新娘子不能出门!”
到最后声音有些尖锐了,孟浮退了几步,那喜婆一步拉上了他的手腕,力气大的惊人,他挣脱不开只能被强硬的又被塞回梳妆台前。
他们直勾勾的在门外盯着他,但对于屋里的另外一个人——霍邪,却视若无睹,然后又笑嘻嘻的关上了门。
门响看一下关上了,良久,门外没有了动静,他们离开之后又安静了下来,烛火燃烧的声音忽大忽小,又分明是一个人在喘息。
这声音听着格外的糟心。
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锣鼓的声音,那声音还在越来越接近。
这是迎亲的队伍要来了,他在房里都听见了愈发热闹的声音,身体不由自主的想要坐的端正,孟浮有些心烦意乱的生硬的擦着脸上的胭脂,却是越擦越乱。
“什么时辰了。”
“申时。”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上了花轿恐怕就没办法走了。”说着,霍邪已经打开了窗户,光照进来,驱散了些黑暗,风吹的屋檐上的灯笼时不时露出半个影子,外面锣鼓喧天,却没有看见一个人。
孟浮古怪的看着他。
“你忍一忍。”说着,霍邪跑过来蹭了蹭孟浮的耳朵,不等他说话将人打横抱起,一跃跳到外面。
孟浮惊的差点凤冠都掉了,下意识的扶住了脑袋。
“抓紧了。”他接连又说了几句。
腾空到屋顶上的那一下孟浮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衣襟,还没等有人喊出“新娘子跑了”这句话,人已经飒飒的在上了房,身后才迟迟传来刺耳的声音。
——新娘子跑了!!!
“抓住她!”一副要捉奸的情景。
呼呼啦呼的风刮的很大。
孟浮一手扶着头上的凤冠,一手颤颤巍巍的拽着霍邪的衣襟,木着脸心想,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刺激过。
……
从屋顶上纵观整个整个宅子,四四方方,宛如一个偌大的棺材,各处挂着红绸,虽是喜事,但白灯笼挂的极密,大门的牌匾上写着唐府,与孟浮发现信里的署名相应。
霍邪带着孟浮摆脱那些人后找了个偏僻的院落暂时落脚,然后又出去了一趟。
霍邪鬼鬼祟祟的顺着一条长廊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地形环境,这里处于整个唐府的西侧,占了一个极其娇小的角落,比起东边的繁花锦簇,略微显得有些萧条,应该空置了许久,院中杂草丛生,门上了锁,落着灰,厚重的一层,没有半点活人存活过的气息,与前边显得格格不入。
大致了解完整个宅子的布局,霍邪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兜兜转转在一扇门前停留下来,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所以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这个古怪的院子。
远门上了锁,有一群人把手着进出口,出奇的是墙上的灯笼却刚好反过来,是红底白字,在一众白灯笼里唯有这个院子挂上了红的。
霍邪心里说了句奇怪,但不放心孟浮一个人待在哪里也不多待,只记下了这个位置,只是他刚想从这里过,那群人就拦住了他。
“什么人?”
霍邪忙低下头:“我是小姐的侍女,小姐丢了只钗子,让我来这里找。”
见是个侍女,语气不耐烦:“这里不让人过。”
这就更奇怪了,连院门口都不让人过。
他可怜兮兮的作揖:“大哥行行好,我不进去,只从这路过。”
侍卫不耐烦的挥手:“走开,走开,待会儿没你好果子吃。”
见是油盐不进,霍邪也不多待,赶忙回去找孟浮。
孟浮待在那处院子,尚且也算是安全。
“小浮换上。”霍邪去而又返,扔过来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小厮衣服,人靠着狭小的墙壁,身上已经脱下了那身惨白。
少年出了身汗,身材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模样是顶顶好,汗水顺着腹肌落下,眼睛却极亮,逆着光朝着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孟浮想,这谁遭得住,心里默念了几遍:我不是变态。
只用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语气里是无可奈何。
“这件嫁衣我脱不下来”他指了指头上沉重又华丽的头冠,掀开一点袖子,“新娘在这个共情该是关键人物,不是轻易就能替代的。”
霍邪面无表情盯着绣袍。
袖袍宽大,行云流水的飘逸,但掀起来一看却见那布料和皮连在了一起,因着猝不及防的动作,皮和肉似乎是要分离,渗出了血珠子,却不掉下来又被嫁衣给吸收了。
从露出来的皮肤里,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孟浮白了白脸,脸色惨白的看着他,“它现在是我的皮,过不久就是我的肉,以这个速度我估摸着是三天左右,我的身体就能被拆开成无数份,当然,前提是,我们在三天里没有找到破解共情的方法。”
霍邪眉头紧蹙,眼睛布了一层雾气,担忧的看着他的手臂:“你不要死。”
“我不会死。”
“我该怎么帮你?”
“为我养灵。”
说着,霍邪的目光随着落在孟浮脖颈的玉坠上,那玉通体青绿,呈一个香炉的形状,小巧玲珑,抽抽搭搭的:“好。”
侍灵人以血养灵,意味着性命相连,虽是不能解除嫁衣的副作用,却也能暂缓一些时间。
他自己划了一刀后,殷红的血顺着滴落下来,青玉炉感受到侍灵人的鲜血,美滋滋的附着在他手上吸个不停,炉体浑身呈现出一种粉韵,连带着孟浮也变得粉粉嫩嫩的。
霍邪见了,蹭了蹭孟浮的脸:“我喜欢你。”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表白的机会。
这能怎么办呢?谁能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小渣男天天告白呢。
“谢谢,但是你上次也是这么跟河神说的。”
“……”
小渣男一脸欲言又止又不可置信自己被拒绝了还有种迷之“哇,他拒绝了我,我好像更喜欢他了”的错觉。错觉,肯定是错觉。
龙怎么可能有什么坏心思,嗯?可能……吧。
待到身体传来饱腹感,孟浮连忙推开他的手,嘴里嚷嚷着“够了够了”,但灵炉却不肯撒开,黏着缠着,炉体退却了青绿色变得通体粉红,隐隐还在往更深的红色蔓延,可是蔓延到一半,像是吃饱了撑的停留在半红半粉的模样。
“我会保护好你的。”霍邪郑重其事的拍着胸脯保证,眼中是无比的郑重。
孟浮眯着眼撸了一把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慢悠悠的爬起来,“好,我得去洗把脸”。
孟浮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感觉到腹中空空,好像又饿了,有些恹恹的,突然间看见水里的倒影。
……
“新娘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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