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的死没搅动在皇宫的水。
因为后头溧阳王归京了。
溧阳王排行十六,自小与帝王的关系就比旁的兄弟要好。
将离记得。
溧阳王归京的这天下了一场大雨,等到放晴时,天气一下子骤冷,仿佛入了深秋。
这场雨来的很莫名其妙,雷声鸣起时也好似上天在警告,开始人们不多想,溧阳王的马车进京的时候,将士用板车拖着一具破烂的棺材,大摇大摆拖进了府邸。
街上有人伸着脖子好奇的看,那棺材着实破烂,周边裹了一层晒干的泥土,棺材盖也损坏的不堪入目,近了一瞧,就能看见一具女尸和她那身繁杂的服饰。
棺材的来历不用遮掩,那晚暴雨雷鸣,山中呼啸,城外的大山上被雷劈焦了一片,接着瓢泼大雨冲刷后一处山体塌陷,棺材就从坍塌的山坡上滚到了山坡下,破旧的连棺材盖都冲断了半截,里头满是污泥,又晒了好几天,第五日时溧阳王的马车路过。
棺里只有一具女尸,死了有些年头,再一眼,只怕要吓破胆!
荒山埋骨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一件华美的凤袍。
棺主人死去良久,已经是一具白骨,致命伤在头颅上那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窟窿,腿骨是断的,两处肩胛骨也有点碎,磕磕碰碰的断了几十处,生前必是遭受了不少折磨。
而眼尖的就知道,这凤袍出自宫中,不过却不如棺主人一般久,凤袍极新,应该放下去才不久。
棺材由溧阳王带进京。
上京的天平和了许久,一朝天变,竟有风雨欲来,雷鸣涌动。
那日帝王召了溧阳王进宫,两人不知谈论了些什么,最后不欢而散,临走时又被将离撞见他偶遇莲贵妃,他自然没有好脸色,莲贵妃还瞪了她一眼,溧阳王的目光又复杂的看向她,似乎难以想象皇后寝宫的居然只有个大宫女伺候。
将离心想:本来还有个大宫女,这不刚被弄死了吗。
溧阳王反而更加生气了,对莲贵妃愈发没有好脸色。
这位帝王并不多好女色,因此后宫妃子并不多,但这位娘娘是个特例,宫中最惬意的,恐怕还得属这位贵妃。
贵妃娘娘日子更是奢靡,召了琴师夜夜小曲,近日时而能听见她宛如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胃口尤其大好,这么想来,短时间里,她也不会念着去宫外的行宫小住了。
莲贵妃今日也像只青蝴蝶一样游玩御花园,她笑的花枝招展,好不快活。
她总那身青衣,将离撞见的次数也比她往前几年的多。
若是见到笑的最开心的那个,大概就是莲贵妃无错了。
将离又在御花园里撞见了她慵懒的站在花圃中,目光矜骄的扫过盛开娇艳的颜色。
那是为帝王她建造的。
将离跪在地上,在角落里目光偷偷看着她,许是心里快活,她连头上的首饰都多了,往常只别一根简短的玉簪子,素静的很,哪有这般神色招摇,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她的张扬。
那双涂的极艳丽的丹蔻的两指拈着一朵盛开娇艳的牡丹,在她眼睛里出现一瞬,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没意思。”
都说牡丹真国色,那是她最喜爱的花。
莲贵妃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将离心里却是如打雷般心惊胆战。
她揣揣不安的低下头,不敢再再偷看。
心里只盼着这位娘娘真心觉得没意思,赏完花赶紧走。
她也确实如她所愿,再抬头已经空空如也,倒是那朵本在手里的牡丹被毫不留情的扔在地上,贵妃一行人已离去好远,被一人一脚碾进泥土里。
将离望着有些出神,随后,捡起来放在了路边上。
寻思着时辰,闷声埋头拐过一片热闹地,钻进了可以走近路的冷宫,风吹叶落,荒败的林园里撞见了一抹青衫,翠竹一般挺拔的身躯。
呜呜咽咽的笛声传来,只道那一抹青翠的扎根眼底,那人只专注着一片凄厉的墙瓦,眉眼间多是疲倦,青胡渣都冒出来了一圈。
笛声呜咽,仿佛哭泣,也似挽歌。
一个暗卫落到那人身后。
她听见他说,主子,查出来了。
将离瞳孔一缩,身上一哆嗦,像只一头扎进不知名地的动物,惶惶不安,所幸那位尊贵的人并没有怪罪,只摆了摆手,随即她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慢慢退下去。
————
将离再一次见帝王是贵妃娘娘打了她十板子之后的事,帝王的龙撵从她前头过。
与此同时的,将离又看见了她。
她在辇车旁与帝王并行,耳间别着一朵半枯萎的牡丹,长袍一甩一甩,显得雀跃无比,她嘴角扯到了耳后根,丑陋不堪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喜悦。
她随着帝王的辇车而来,即便没有人回应也时不时回头像是无人交谈,叽叽喳喳的,热闹的像只麻雀。
将离很快如坠冰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蹿到脚。
——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她。
更绝望的是将离感觉她也看见了自己,在辇车远走,伴着管事嬷嬷尖锐的呵斥,她停了下来,看不出模样的脸正对着她,张开一口血盆大口。
一个巴掌狠狠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将离只觉得恍恍惚惚,耳边里嗡嗡的,闭眼睁眼全是她那句,“你看见我的脸了吗。”
——“你看见我的脸了吗?”
“没有。”
——“你看见了。”
“我没有!”
她吼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仿佛有些委屈的又飘回帝王身边。
——“你明明看见了。”
她明明看见了?她看见了什么?
将离已经没有再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感觉自己听不到声音了,哪怕嬷嬷在她面前,她却只能看见他喋喋不休的嘴和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脸上的感觉。
如此清晰生疼,所以这些从来不是她的幻觉。
她跪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周遭的看着窃窃私语她也顾不得,大概觉得她是真疯了。
可将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她?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手脚冰凉,一瘸一瘸的走向皇后寝宫。
她想,没事,她已经足够强大了。
她又去见了皇后。
屋子里还是那么暗,外面的热闹与此隔绝,她轻轻走到哪了屏风后,低声唤了一声娘娘。
帘子的人动了一下,掀开一角,脸色一变,凄声喊叫,“你在嘲讽我吗?”
然后随手抡起一个花瓶砸在将离脸上,将将离砸的昏头转向,头像是要炸开,血糊住了眼睛,满目的红色。
将离惶恐的跪下,战战兢兢,然而下巴又人捏起,本来就肿得脸血糊,触目惊心。
皇后力气大像是捏碎她的骨头,目光阴森扭曲看着她的耳朵:“你还笑,连你也在嘲讽我?你凭什么嘲讽我?凭什么!凭什么!”
将离吓得胡乱摸了几下,疼的钻心,脑子“轰”一声,似乎一下子忘了疼。
因为她摸到了一朵半残的牡丹。
那样子又有了另外一只手,它从她的身后环过,僵硬的扯开她的嘴角。
————
帝王自从莲贵妃宫中回来就传了两道圣旨,一旨废后,一旨封后,犹如惊雷炸的人头晕眼花。
连贵妃下令把牡丹园重建莲池的命令都盖过了。
废后唐氏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日子一下凄惨了起来。
溧阳王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当即进宫闯入御书房。
帝王正伏在案桌上批阅奏折。
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这回惹得帝王大怒。
又一回不欢而散,除了那日在御书房当值的宫女太监,没人知道那日溧阳王为何惹怒了帝王。
众人只道见到气势汹汹的溧阳王闯进宫,最后又被帝王强势的拘禁在府邸,众人对探寻帝王的缘由又打起了退堂鼓。
溧阳王都被拘禁在王府中,守卫的侍从换了一批又一批,不仅换了,连人手也增多了不少。
莲贵妃的册封大典在年后不久,时辰还早,宫中女官已经开始加紧赶制典礼上的凤冠凤袍,封后乃是大礼,事多而繁杂,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废后宫中已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连日常的饭菜也一日不如一日,墙倒众人推,人不过为此趋利避害罢了。
将离懂,救了废后又如何,还不是像现在一样人人踩的,不过,宫中传闻她疯了,倒是清净了些。
直到这月下旬,帝王突然下出一道指令,要在宫中焚烧那具身穿凤袍的白骨,大概是觉得皇后才能穿的东西套在无名尸上是玷污了它,连同尸骨一同烧掉便是最好的方法。
这天傍晚,那具惨败的破棺材换成了一具上好的棺被架在柴堆上浇油,宫中想看热闹的便来了,侍从点上火,火苗尖儿以饕餮般的势力疯狂吞噬着棺材。
他们烧了那具棺材。
将离好像听见了棺材噼里啪啦响的声音,棺材里的骨头、凤袍,他们泼了油,堆上柴,点上火,一群人挤在一起,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心怀鬼胎,火舌卷起烧的很旺,映出一张张扭曲的脸。
陌生,又可怕。
“噼里啪啦——”
青衣女子在帝王身旁,可怕的红指甲闪着血腥的红,长袖交织在一起,像是牵着他的手。第一次,没有笑着对她说,你看见我的脸了吗?
她面无表情。
将离听见有人在刮墙。
“嗑嗞——”
“嗑嗞——”
“嗑嗞——”
像那天在冷宫里,又像是在棺材里。
蓦然想起好久之前,那一年帝王牵着他的新娘走到最高处,所有人都羡慕。
——她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人。
他们如是说。
而此刻,一如当年一样。
只不过,换成了一个死人。
他们在说它是罪恶的,它该死,烧了好啊。
只因为它偷了皇后的凤袍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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