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赵齐大军攻破梁国都城之时,梁王子敬正披头散发,颓然坐于大殿之上。
宫中早已乱成一片,宫女嫔妃争相逃窜,内侍们也都抱着钱财向宫门飞去,树木倒下,花草凋败,一派凄凉。
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梁王对着前来请他快逃的内侍嘻嘻笑曰:“命也。命也。”
而后长剑一横,自刎于殿内。
温热的鲜血洒在内侍的脸上,他呆了一瞬,而后滚下两行热泪,跪倒在地,最后竟也效仿梁王,于国破之日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于是乎,等赵齐主帅到达主殿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主仆生死相随的场面。
在场之人,无不唏嘘感叹二人情谊之深厚。
然而,等消息慢慢传回齐国,却又被“有心之人”抽丝剥茧,理出了自以为更加有道理的一份真相。
齐,含光殿。
娆卿向着前来向王后请安的两位娘娘恭敬一礼,道:“王后近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两位娘娘请回吧。”
自从前方捷报频传,王后便以怀孕身体不适为由避不见客,前几天不见人,今天依然不见人。
被下了逐客令的两位倒是不恼,只见钰妃轻轻一笑,道:“是,那臣妾和顾昭仪就先告退了。还望娘娘安心养胎,保重身体。”
一旁着湖蓝窄袖对襟长衫的顾昭仪微微一礼,“臣妾告退。”
俩人用一种诡异的沉默走出了含光殿,直奔御花园而去,顾昭仪对王后颇有些关心,小声向钰妃打听:“王后娘娘怎么了?怎么这个月一连几次都不见人?”
钰妃看了她一眼,又抚了抚头发,不慎在意地说:“还能怎么样,伤心了呗,不过她不就这个德行,三天两头就要不舒服一段时间。故作清高!”
顾昭仪用手戳她,嗔怪道:“你小声一些,知你平日不喜欢她,怎的今日如此口无遮拦?”
“因为赵家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我是知情人快来问我我知道真相”的意味,话却说的模模糊糊,勾得顾昭仪好奇又稍带些无语。半晌,她还是再次发问,“又怎么了?”
“梁国没有了,你知道吗?”
顾昭仪无语半晌,她要是连这都不知道那她就是聋子,但依旧还是配合道:“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王后不是齐国人,而其实是梁国人?”
“知道,可她父亲赵将军不是早就弃暗投明,来了齐国吗?与他们亲厚些的宗族不也都来了齐国,此番梁国灭亡,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钰妃“哎”了一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后嫁于大王之前,喜欢的人可是梁王。可不仅王后的父亲不赞同这门亲事,梁王那边反对的也大有人在。最后一对鸳鸯只能分隔两地,再也无缘。唉,惨!”
顾昭仪看她讲八卦讲得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只好再次捧场,“这样啊,那也难怪伤心。”
“不对!我还没讲完!”钰妃再次开口,说的话却让顾昭仪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耳朵出了问题,“所以这些年王后一直藏着对梁王的怀念过日子,但就在前几天,赵齐主帅到达梁王所在之处时,却发现他与一名内侍倒在了空旷的大殿内。于是大家都怀疑,梁王一直后宫空无一人,不是因为王后明月在前,以致萤光失辉,而是他本身就有着不可告人的癖好。”
顾昭仪:“……”
她宁可自己没有听见这些八卦。
顾昭仪默默扶额,仍然是给了钰妃一个面子,艰难地回应:“哦……原来是……”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钰妃就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
抬头一看,就见不远处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着月白对襟短衫,外罩一层折枝荷花游鱼纹样白罗长衫,水波纹百迭裙随着步子缓缓飘动,来人纤细,好似神仙。
两人微一屈膝,“公主殿下万安。”
来人也微微一礼,道:“钰妃娘娘,顾昭仪。”
等这一套繁文缛节结束后,顾昭仪才看清了她的脸,柳叶细眉,眼波流转,面上带笑,是个灵动美人。
这便是大齐的公主,高颐。
高颐笑道,“两位娘娘真是好兴致,在此赏花谈天,只是儿臣还要去给母后送花,就先告退,不打扰两位娘娘雅兴了。”
俩人又是一番假笑,“公主慢走。”
等高颐走出一段路,身后侍女立刻低声愤然道:“公主,她们说的也太过分了。”
高颐放缓了步子,悠悠地向含光殿走去。敛了脸上的笑意,漠然道:“浔儿,她们的话,我没有听见。”
浔儿愣了一瞬,拿捏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讪讪地闭了嘴,沉默着跟了上去。
到了含光殿,王后没再像先前那样避不见人,只是怏怏地躺在床上听高颐说话。不过她也着实是没力气了,钰妃和顾昭仪一走,她就又哭着要去上吊,得亏今日赵老夫人在此才拦了下来,并好生安慰。
当然,这些高颐都是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这个女人有些虚弱,面色不佳,于是放柔了声调,“母后,这是父王命花房培植的栀子花,今日特让儿臣为母后送来的。”
言罢,便让浔儿将那盆栀子花摆上前来。
白中带着点微黄的栀子花立刻在室内散发出甜甜的香味,不知为何,往日里格外讨人喜欢的花,在今日却让高颐觉得腻的有点恶心。
王后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花,孤零零的一盆花就那么摆在殿内,即便开得正盛,也让人觉得它的衰败只不过就在一朝一夕。
王后叹了口气,“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抬头看向高颐时,仍然是那般的温柔美丽,一双眼睛清明澄澈,让看她的人都不自觉的沉静下来,如果这双眼睛没有肿的话。
高颐走上前去,坐在王后的床边,温声道:“这花是父王送的,母后要谢也该谢父王。若是让我白白承了这份情,日后父王知道了,怕是要恼我。”
“他还会肯见我吗?”王后喃喃道。
王后用那双微肿的眼睛看着她,看了一会,又流下泪来,茫然无措地去抓高颐的手,“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能救我父亲?”
高颐一手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去帮她擦眼泪,轻声道:“没事的,会没事的,你现在怀孕了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胎,一切总会好的。”
“不,你不知道。我与大王之间早有芥蒂,若非如此,他此次又怎会执意灭掉梁国,还有子敬,子敬也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高颐每次听她提起“子敬”——也就是她曾经喜欢过或者说不少人认为她现在还喜欢的梁王,都觉得她只是在念一个空洞的符号,没有感情,完全不像在念一个熟悉的人的名字。
就好像那段感情是别人硬生生灌输进她脑海中的冰冷的话语,而不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高颐看着她,看着这个平日里端庄冷静的人哭得不能自已,微觉头疼,只能安慰道:“没事的,你与父王之间又不是全然没有情谊,有芥蒂说清楚就好了,父王不会不听你解释的。”
当然,这解释恐怕也是无从解释起,总不能把当年那段糊里糊涂的感情拿到明面上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并且,感情中的事情又怎么说的清楚,被爱的人毫不恐慌,不被爱的人患得患失,那份不自信已经埋在了心底,怎么解释都不会信的。
“再者,你要是怕赵家今后备受威胁,就更应该把误会说清楚……”
王后一听她提起“赵家”二字,更是抓紧了她的手,“高颐,我哥哥简直是个糊涂得不能再糊涂得人,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啊?他做了什么?”
她语气茫然,不禁有些好奇,赵家公子武学造诣不错,随同大王出征,少有败绩,在年轻一辈中素有佳名。这样的人,该是挑不出错才是。
王后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让高颐侧耳过来,悄悄告诉了她实情。
听完后的高颐:……
这是养娈童?
高颐思索再三,还是提醒道:“要不你派人回去让他把那孩子给放了?”
“我……我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听我的……”
见她这般胆怯的模样,高颐抬起下巴,正气道:“王后圣谕,他胆敢不听?”
王后似被逗笑了一瞬,但笑容未在脸上彻底绽开就暗淡了下去,惆怅道:“我的话哥哥也许会听,但父亲就不一定了,说不定还会多想……”
高颐继续安慰她,“管他们怎么想,先说了再看。”
王后似乎被她说服,于是叫来贴身侍女吩咐一番,让她出宫前往赵府一趟。
半晌后,王后皱着眉头,苦着一张脸,仿佛把她看成唯一的希望,无头无尾地说道:“高颐,你一定不能走。你要帮帮我。”
高颐不禁失笑,“不走,我肯定不走。”
却又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我又能走去哪里。
因已是临近正午,王后便留高颐在含光殿一并用了午膳。而后高颐又拉着王后出去晒太阳,便命人在后院放了两张藤椅,权当午后歇息了。
王后可能是忧愁多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此刻一躺下便昏昏睡去,高颐本想继续开导她,免得日后又出祸端,但此刻也不忍心再叫醒她,就连翻身的动静都小了不少。但她也是实在睡不着,便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神游天外,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不少从前的事。
她不是王后的亲生女儿,她的生母是当今齐王还是太子时的太子妃。据说二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齐王甚至对她说今后不再另纳妾侍,只与她一人相伴到老。
闭着眼的高颐不禁微微一哂,对这“古老”的传言显然是大写的嘲讽,不为其他,只是看如今的后宫便知当初的誓言有多么的廉价又可笑。
可惜俩人恩爱又如何,太子妃仍然在过门后的第六年便病逝了,只留下了唯一的女儿,高颐。
后来齐王继承大统,后宫妃嫔无数,却唯独后位无人。时人都为齐王对已故太子妃的怀念感慨不已。
当然,齐王对已故太子妃的思念也连带着高颐受益颇多,虽然孤身一人,却也毫不畏惧。
后来大臣不断进言后位不可空缺,却始终不得答复。就在人们都以为王后之位将无限空缺下去的时候,齐王看上了梁国赵将军的女儿,赵嫣。可奈何赵嫣与梁王早有情谊,但齐王依旧态度坚定,眼见着这件事就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却不曾想赵将军十分识时务,直接选择了弃暗投明,来了齐国。
随后,赵嫣成了王后。
而高颐,年十三岁的高颐,被齐王指去成了王后的挂名女儿,成了大齐“名副其实”的嫡公主。
然而高颐与赵嫣相差不过五六岁,实在是不像母女,但又能怎么样,圣旨一下,大家都只能稀里糊涂地就这么办了。
也许是齐王也觉得曾经对太子妃千万许诺,最终却皆成空言,实在是对不起她。但斯人已逝,再怎么追补她也享受不到了,便把这些愧疚都用在了生者身上。
于是乎,高颐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便成为了这数十载以来第一个在及笄礼之前就得了封号的公主。
封号,永嘉。
高颐在藤椅上迷迷糊糊睡着的前一刻还在想,她不喜欢这个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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