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齐王大军班师回朝。
六月二十,有传言称,赵大将军与其长子赵远景在此次伐梁中战功卓著,出力颇多,大王有意加封赵大将军为镇远侯,赐予赵家更多的荣耀。
有人因此乐上了天,觉得赵家又出王后又出侯爷还出将军,借力好风,必上青天。
有人因此愁穿了地,觉得大王如此恩宠,是要把赵家推出去和欧阳家还有柳家打擂台,巴不得赵家早早的没了气,最好还能带着另外两位一起下地狱。
虽说传言不可信,但当事人听完这两种迥异的解释,仍然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赵府内,赵大将军赵潜正在和他的儿子“品茗论诗”,假山在侧,流水潺潺,柳枝斜斜,颇有意趣。
但眼下怕是两人都有些食不知味。
“父亲,大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们的事被发现了?”
赵潜端起白玉茶杯的手迟疑了一瞬,又放回了桌上,“圣心难测,我也拿不准啊。咱们这位大王,从来都是不肯放过人的。”
“那我们这些年招募的这些‘府兵’,还有和盐贩子的那些买卖,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赵潜摸摸胡子,道:“时局不明,还是先停下好了。”
赵潜的手搁在矮案上,表面无甚悲喜,心中却涌起三分凄凉。
世人皆道他为了齐国的荣华富贵不顾一切,宁愿舍弃在梁国的所有,甚至不顾自己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只汲汲于名利而无法自拔,可只有他知道当年之事究竟为何,却又无法对他人言,这口黑锅怕是要背一辈子了。
当然,他也不算黑锅背到底,毕竟换一个地方,他仍然走的是自己的老路。要换在从前,他定不敢如此张扬,不然梁太后早就把他的脑袋给搬了家,哪还有今日招募私兵,扩充势力的命。
赵远景见他如此沉默,又道:“父亲,大王想怎样我并不知道,可是上次粮草的事……”他卡了一下,带了几分想说又不太敢说的意味,犹豫再三还是补了句:“要不让人去问问妹妹……”
他话未说完便被赵潜急急打断,“不可,你妹妹这些年与大王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此时派人去问她,她必定要找去大王跟前问个清楚,那不是害她吗!”
赵远景愤道:“真是窝囊,当初就不该让妹妹进宫!大王因为这张脸爱她,真是……”
赵潜喝道,“闭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赵远景正欲反驳,却有家仆来报,“将军,夫人说今夜大王宫中设宴,怠慢不得,您还是早些准备进宫为好。”
赵潜摆摆手,“知道了。”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问道:“你弄回来的那个孩子送回去没有?”
赵远景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闷了片刻,答道:“还没有。”
“你!你赶紧给我送回去!”
赵远景走近两步,道:“怕什么!给那妇人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上将军府要人!而且,那小孩长得……”
“你简直混账!你……”
话未说完,又有人来请,便只好作罢。
齐,闲月阁。
高颐自那日为王后送过花后,已窝在自己殿内近半月没有出门,打的是“我不出门,破事找上门也进不了我的门”的如意算盘。
但算盘打得再精,今天也是逃不过走出大门的命运。
浔儿见她一直闷闷不乐,拿着往日喜欢的书也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忍不住打趣道:“公主这是干什么呀?今日晚宴是为赵大将军所设,战火怎么燃也烧不到您的身上,您专心看戏即可。”
高颐放下书,纤长的手指缓缓敲打着书页,笑道:“那日你不还为王后抱不平,今天怎么又一副乐得看人丢丑的模样了?”
“那当然是因为公主更加重要啦。”她一面嘴里抹了蜜似的对高颐说着好话,一面去整理高颐晚上要戴的白玉莲花冠和压鬓,又道:“不过公主不用担心,大王与您血浓于水,不会……”
高颐轻笑一声,自暴自弃地道:“是,我这颗棋子比较贵重,又孤身一人且不好拿捏,他当然不会把我怎么样。”
一句末了,她缓缓闭上了眼,在心中叹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盼头……
“公主这是说什么话,只要安平侯在一日,您就永远不是孤身一人。”浔儿放下莲花冠,看着高颐笑道:“而且谢侯爷家的公子不也心系公主……”
听她前半句话高颐尚且反应不大,听见后半句差点一蹦三尺高,高声道:“不准提他!”
说完又急于转移话题,忙问道:“安平侯今日也要进宫吗?”
浔儿看着她不禁好笑,回道:“是,今日不止侯爷会来,欧阳家,谢家,赵家的人都会来。”
高颐不动声色地“嗯”了声,竭力忽略掉她话里的那个“谢”字,扯着浔儿坐到梳妆台前,面上带喜,道:“那你快替我梳妆,我要早点去见外祖父!”
浔儿十分配合,没再提“谢”字,安安分分地替她梳起头来。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要给公主好好梳头,让她今晚顺心顺意、开开心心地去见未来的驸马。
高颐虽然面上不显,说着不准提谢珩,甚至连个“谢”字也不愿听见,但不得不说,此刻她的心里,却又想起了谢珩。
高颐已年过十五,到了待嫁之龄。早在齐王出征讨伐梁国之前,齐王就委婉地和高颐提过,问她对谢家公子谢珩印象如何。然而未等高颐思索出一个两全其美、既能把自己摘干净又能不得罪人的答案,齐王就已自行给出了他的想法——谢珩,皎皎公子,举世无双,当是配得上我的女儿的。
说完还开心地呵呵两声。
但高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先不论谢珩本人如何,当然,即便是真要论起来,这个人确实是相当不错,齐王所言非虚。
但如今齐国朝堂之上,风头正盛的其实是柳家和欧阳家。柳家有新贵柳彧和贤妃柳沁,欧阳家有钰妃和欧阳老将军。到了如今,又来个赵家形成三足鼎立。
虽然,大王动这三足的心已是十分迫切,但却仿佛一时无从下手。
高颐本以为自己会被塞进这三家的某一家,从而被迫为这局面的土崩瓦解出一份力,却不曾想齐王准备直接将她摘出这混乱的局面,塞给根基深厚,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的谢家。
她看着这个认识了十几年却依然觉得陌生的父亲,一时无话。
然而这一时无话却被误以为是她不好意思,不说话表示默认了。
齐王高兴地在殿内踱步,“哈哈,你与谢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前便相处甚欢,你们真是天作之合!天赐良缘!”
高颐:“……”
爹,天要塌了!
虽然事后高颐不断补救,希望能够改变齐王的固有印象,然而终是收效甚微,现在齐王要给她和谢珩赐婚的心已是拖无可拖。
当然,她也不是讨厌谢珩,而是对他抱有一种比较复杂的情绪。
少时未能开口说出的话,现在他还愿意听吗?
“公主,公主?”
浔儿连叫她两声才把她从回忆拉回了现实,高颐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浔儿轻声道:“头梳好了,公主。”
高颐看向铜镜中,自己的头发都被挽了起来,束在莲花冠内,细红绳绕过白玉山口冠,绳尾两颗珍珠摇曳,相互触碰追逐。
已是傍晚时分,殿内烛光柔和,好像给她的面容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有些紧张了,但这份紧张之中,好像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想让人知道的期待。
所以,等高颐怀着这份紧张与期待的心情早早到达蕖堂小榭时,才发现自己来的太早了,小榭中还只有几位平时颇少会面宫妃,便只能抬眼向外望去,打发打发时间了。
六月虽才是初夏时节,但空气中不免带上了几分独属于夏日的闷热,此刻傍晚,小榭临水而建,时不时会有微风阵阵,也算吹散了几分烦躁。
高颐坐在靠水的那一边,正将此刻晚宴全景尽收眼底,席间宫娥们上着藕粉对襟窄袖短衫,下着素白合裆裤,外罩旋裙,裙腰上绣有荷叶与淡粉色荷花,腰配红色酢浆草结,正端着时令瓜果与美酒穿梭其间,美极雅极。
她转头望向湖中,只见湖中绿意连天,满池荷叶相依相偎,生机盎然。一朵朵荷花点缀其中,有的盛开,有的含苞待放,也是颇惹人欢喜。
难得,齐王出征数月,瞧多了战场黄沙漫天,尸横遍野,如今回来,竟还有如此雅趣。
也不知是该赞齐王一句“大王天生儒雅”,还是叹一句“上位者天性凉薄”。
正想着,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笑语,“公主妹妹今日好生漂亮!”
高颐回头一看,正见一位身着天青色龟背纹圆领袍的年轻男子站在自己五步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她,头上还戴着一朵惹眼的夹竹桃。
高颐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笑着嫌弃地道:“轻浮!恶俗!”
欧阳煦:“……”
“刚刚去给姐姐请安,她才骂了我一顿,现在你又这样说,高颐,枉我把你当好朋友!”欧阳煦佯怒,又威胁道:“你这样,我明天就去向谢珩告状!”
高颐瞬间敛了笑意,板起脸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敢!”
欧阳煦在高颐的怒视下迅速转变态度,十分狗腿地道:“不敢不敢,我不敢与公主作对的!”
高颐瞥他一眼,不置一词。
这已算是她与欧阳煦的常用见面词,两人见面,必要先假意掐上一掐,然后才会切入正题。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欧阳煦见她不发一语,还以为最近她火气格外旺盛,提不得“谢珩”,自己又惹她生气了。
高颐淡声道:“没怎么。”说完沉默半晌,又补了一句,“你这头上的花又是哪来的,你又勾搭上哪位姑娘了?”
“怎么能用‘勾搭’这个词呢!而且,我这次是认真的!”欧阳煦一本正经地说道。
高颐微微一哂,正想说:“你哪次不这么说?”但还没等她把话说出口,就见前面又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来人身量颇高,一身藤萝紫大袖圆领袍,束白玉腰带,面容温和。此刻亭中烛火都被点燃,为他原本就清隽秀逸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柔光。
他眼带笑意,仿佛心情极佳,却又从容不迫,缓步而来。
高颐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那是谢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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