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又要有太子妃了。”
其实这话意味着很多东西,不过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大王希望更好地监视乃至掌控太子,无论是在权势上,还是在感情上。
太子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壶酒,猛地灌了几口,然后把酒壶丢到马车上。高颐把滚在地上的酒壶捡起来放在案上,望着太子道:“爹爹,你没事吧?”
太子直直地躺在马车上,手指了指酒壶,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对着高颐蒙地眨眼。
视线相接,高颐突然就读懂了太子的计谋。
于是,等马车到了东宫正门,一声嘹亮的“来人!救命啊!”撞进了众人的耳朵。
只见高颐猛地划开马车的门帘,对着侍从们喊道:“你们快来!爹爹他突然倒下了!”又跳下马车,吩咐辛和赶紧入宫请示大王和王后。
今日是七夕,但齐王并未歇在王后处,而是和薛贵妃在一起,怕是学唐明皇和杨贵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去了。
是以俩人听说太子突患恶疾后分别赶赴东宫,甫一见面,只觉得彼此都有些尴尬。
高颐作为唯一的见证者,自然免不了被问话,好在这两个人对她还算和颜悦色。
不过十多岁的她说起谎话来一点儿也不怵,一时眼含热泪,满脸愁容,声音微颤,把太子今夜是如何思念先太子妃,如何觉得对不起先太子妃对不起高颐,又是如何借酒消愁的种种情节一一道来,说得旁听者都几欲落泪。
话到最后,高颐跪在二人面前,言辞恳切地道:“爹爹是因为过于自责才突发恶疾,可是说到底却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爹爹时时刻刻都无法放下母亲,此番更是耽误了爹爹的大事,该是把我逐出去才是……”
话未说完,她又热泪滚滚而下。
王后把她拉起来,好生安慰了半天才止住了哭声。
相比之下,齐王就比较冷静了,他看着高颐,不似从前看孙女的喜爱,只说道:“东宫多年未有人能主持□□事宜,寡人不过是想要多个人照顾太子和你罢了,何必……”
“大王!不好了!太子殿下是中毒了!”
年轻的御医着急忙慌地冲出来,跪在齐王面前就道:“大王!太子殿下的毒凶险无比……”
齐王一瞬间慌了神,吼道:“那还等什么!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快救他!”
御医还没跪稳便又起身向里间跑去,脚步匆忙,衣带飘飞间带得屋子里的空气都焦躁了起来,让人不敢大胆呼吸。
齐王来回踱步,看着端出来的一盆黑血更是神色大变,却又不敢贸然进屋打断御医的治疗,怕一个耽误就要送了自己儿子的命。
所以这一屋子的人就只能干着急。
齐王认得太子身边的公公,便指了辛和道:“你!太子今晚离宫后都吃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报给寡人!”
“回大王,太子殿下离宫后只喝了王后娘娘上月赏的荷花酿。”
“酒呢?!”
齐王一回头,发现高颐正抱着一个酒壶发呆,未等他问,高颐便将酒壶直愣愣地递了上来。
他伸手准备去接酒壶,疑惑道:“是喝的这个吗?你怎么了?”
高颐嘴唇微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洞的眼神中写着害怕,“我也喝了。”
酒壶骤然间摔到了地上,高颐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霎时间,屋里的人混乱起来,东宫迎来了今夜的第二场热闹。
高颐被侍女扶进了里屋,不过因为她喝的少,御医给她施针让她昏天黑地地吐了一番,再又喝了几大碗黑乎乎的药,躺了几天也就没事了。
而太子的情况就比较复杂,足足半月都躺在床上,中毒的疼痛感折磨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天就消瘦下去了。
本来齐王认为今晚的事是太子和高颐想要打苦情牌,从而推脱娶太子妃。但是中毒一事打破了他的预料,更何况御医告诉他此毒凶险无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他这个儿子虽然心狠又能忍,但到底还是个惜命的,不可能就这样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可能也拿着自己女儿的性命开玩笑。
齐王回宫之后就一直派人查明下毒的真凶,但半个月过去了,太子都逐渐好转了,凶手依然没有一丝明朗的线索,只能隐隐约约可以确定是在太子上马车前被人调换了酒壶。
真正让齐王怀疑的是没有一丝证据指向三皇子和薛贵妃,可越是没有他就越是怀疑。
而让的他怀疑达到顶峰的是在中秋家宴,家宴上薛贵妃主动提及太子前段时间的悲惨遭遇,还给了一堆补品慰问太子和高颐。
一段“母慈子孝”的戏码演过,薛贵妃说该不是新太子妃和太子八字不合以致引起许多祸乱,又说要请钦天监夜观天象算算俩人未来的运势。
结果钦天监观过,皇家道观里的道士算过,都说新太子妃年纪尚幼,气运不足,此刻担任太子妃之位怕是有损她的福运。
齐王听完呵呵两声,便沉默着走了。
他自然是不信这些话的,钦天监和道士不过是皇家的口舌,用来说一些他们不能明言的话罢了。
人是薛贵妃找来的,他自然也就认定是薛贵妃指使的,又或者说究竟是不是薛贵妃指使的并不重要,反正这个帽子一定会扣在她的头上。
新太子妃是欧阳将军家的长女,也就是后来的钰妃。齐王认为薛贵妃是怕太子取得欧阳将军的支持所以才从中作梗,却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是想让欧阳曦去监视太子的。
这般一件事绕一件事,最后反倒把大家都绕离了最初的想法。
最后的最后,欧阳曦还是嫁到了东宫,不过不是太子妃而是侧妃。没能当上太子妃并不是因为皇帝听了钦天监和道士的话,真的觉得她难当大任,也不是太子一味拒绝,更不是薛贵妃从中阻拦,而是欧阳曦亲自求了皇帝,说她不及先太子妃德行高尚,只愿做个侧妃为太子分忧就好。
欧阳曦封侧妃后,东宫算是过了一阵平静的日子。按理说如此一来,东宫和将军府该是关系更近才是,不过太子与侧妃之间并无感情,十天半个月都难能见上一面,所以也就谈不上走得近不近了。
如此看来,大家的生活似乎都没什么变化,除了高颐。
起先她并不知道新入东宫的侧妃是欧阳曦,也就是欧阳煦的姐姐,此时她还只感叹她们父女二人大费周折却未能得偿所愿,实在有些不值得。等知道了侧妃的真实身份,她的感慨便多了一层,觉得辈分上实在是混乱无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欧阳煦了。
不过几个月匆匆而过,再不适应最后也都妥协了。
年关将至,太子携侧妃还有高颐入宫给齐王、王后请安。齐王并没有因为侧妃在场而多给太子几分脸面,是以此番问安不过半柱香时间便结束了,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挪到了王后的含光殿中。
冬日里外面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殿中倒是生足了炭火,身心都得到了熨帖,暖得他们几个人纷纷脱下了袄子。
也因是在王后处,少了外人在旁,一个个便都放松下来不再拘着。欧阳曦虽和太子不太对付,却和王后有些投缘,不过三句就逗得王后乐不可支。
几个回合下来,王后也开始和他们闲话家常起来,说起谢侯爷的夫人昨日也入宫前来问安,又随之扯到了谢家的几个孩子。
如此一来便少不了谈到谢珩,众人一开始还只是附和着王后夸谢珩芝兰玉树、学识渊博,高颐也还能随着他们笑笑。后来不知是哪个嬷嬷提及谢珩和她年龄相仿,或许可成一段佳话。众人调转话头,仔细端详一番,才发现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便开始调笑着要请大王将这桩好事早早定下才好。
高颐知她们并未将此事当真,不过玩笑罢了,却依然闹了个大红脸。
也不知是不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竟然时不时回忆起当日含光殿中的调笑之语,扰得她有些烦愁。
直到除夕之夜。
按照惯例,除夕之夜宫中是有家宴,太子需携家眷前往。高颐本以为和往年一样只有宫中嫔妃和几个皇子在场,不曾想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特赐入席的臣子,其中便有谢侯。
酒过三巡,她仗着人数众多不会有谁关注到她,便借口酒醉头晕溜了出去。
高颐还未出暖阁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意,但她实在不想坐在席间端着笑容应付他人了,只好寻了处亭子抱着汤婆子出神。
前日大雪刚停,宫中被大雪覆盖的道路还未清除完全,今日又纷纷扬扬地撒起雪来。宫中树木长青,叶片上疏疏地落着雪,远处暖黄柔和的烛光从上倾泻下来,照得这点点雪花似萤火虫点缀其间。
屋外冰冷的空气似乎并没有让高颐清醒下来,反而让她陷入了深深的低落中。
她想起半年前春暖花开的时候,国子监里的树上有个小小的鸟窝,就在丛丛树叶掩映之间,常有只尾毛翠蓝细长的鸟在其中栖息。
也不知此刻大雪覆盖,它该怎么熬过这漫长冬日。
高颐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醉意逐渐扩散开来,脑袋有些晕晕的。
突然之间,她感到惶恐和害怕,不知道自己又该怎么度过这寒风刺骨的漫漫冬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一见想见的人。
她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冻得有些发红的脸,正捧着脸摇头晃脑,眼睛因为醉意慢慢地眨了几下,突然就有一个人的重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谢珩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了寒风,伸手轻轻敲了下她的头,笑着道:“公主怎么偷偷溜出来了?”
高颐抬头望着他,心中突然就多了几分安心和欢乐。也不知是不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高颐居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语气中还带上了撒娇的意味,“我不想呆在里面,我脸都笑僵了!”
谢珩看着面前这个双颊微红,面带笑容还拉着自己衣袖的人,心中恍然间出现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抑制不住地想要抱住眼前的这个人。
他顺着高颐拉他的力道坐在了旁边,甫一坐下,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便问道:“公主今日喝多了酒?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没有。”这两个字她说得有些含糊,不知道是在否认喝多了酒,还是在否认没有不舒服。
又是嘟嘟囔囔一阵,谢珩微微歪头,想要听清高颐到底在说什么,却不想下一刻她便抓住了自己的双臂,整个人向前扑去,像是靠进了他的怀里。
谢珩只能扶住了高颐的手臂让俩人拉开一段距离,可他又不敢太用力,怕捏疼了手下纤细的胳膊。
高颐撑着他的手臂,就着这被半拥的姿势看着他,乌黑的眸子中闪着欣喜,说道:“谢珩,你还记得国子监的那只鸟吗?”
“记得,怎么了?”他语气温柔,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么冷的天,它能够熬过去吗?”
谢珩帮她把散落的几丝头发抚到耳后,安慰道:“万物自有其道,它必定有自己的办法。我们强行用外力帮它,说不定会害了它。你若实在不放心,今日后我找人去看看它如何?”
“嗯……算了,既然‘万物自有其道’,那就放它自己去吧。”
谢珩刚想问她还有何疑虑,高颐却直了身子,眉眼间有些落寞,只见她道:“上次你背我,你是不是不愿意?也对,是我逼迫你的……”
谢珩初听不知何意,听到“逼迫”二字便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怎会!公主从未逼迫过我什么……”
“那你讨厌我吗?”
看她话题跨度如此之大,谢珩一时间哭笑不得,明知和“醉鬼”无法理论,却还是认真道:“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不管是宫中初见,还是在国子监的日日夜夜,公主每一次出现,都是我心中无可忽视的存在。”
“古人有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便是我心中的想法。”
“只要公主不弃,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高颐听着他的话,眼中似蒙上了一层雾气,不知是眼泪还是醉酒后的恍惚。她缓缓眨了下眼睛,慢慢醉倒在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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