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梦境还算温和,重现的是高颐和谢珩在那次见面后的场景。他们一起出现在家宴上时,才发现到场的人并不少,除了太子、谢侯及其家眷,还有大皇子高济和其生母德妃、三皇子高洛及其生母薛贵妃,甚至因为多病一向深居简出的王后都在。
高颐向众人行礼问好,而后快步走到太子身旁入席,一直老实本分到家宴结束。如果她胆子再大一点,就会看见先王的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脸色算不上太好。或许,从那时起先王就已经观察到了某些苗头,并任凭疑惑在心中无限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虽是家宴,却并没有给太子和王后母子俩互相关心的机会,更多的是三皇子和薛贵妃在说话。在回东宫的路上,太子一直绷着脸不说话,高颐也不敢多问。
高颐只知道如今薛贵妃圣眷正浓,连带着三皇子也备受关注,两年前便已娶妻封王,却一直留在京中未至封地。虽然大皇子也不曾前往封地,但他是身体多病才得大王开恩,并且他也绝对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御史台多次谏言,认为对三皇子的安排有违祖制,都被大王以大皇子为借口挡了回去。
当时她年纪不大,正是将懂未懂之时,只知道事实如何,并不明白其间的弯弯绕绕。比如,为何大王宠幸薛贵妃而冷落王后,为何王后和太子之间并不亲厚如亲生母子一般,为何大王对她亲近却不给太子好脸色看……
一桩一件,都是烦心事,索性不去想,也就不烦恼。
家宴后不过三日,大王便下旨让高颐和皇子公主们一起入国子监读书识字。这国子监中的学生虽然年纪相仿,但实际算起来该是两辈人才对,尚年幼的皇子公主们是一辈,高颐和作为陪读的谢珩、欧阳煦他们又是一辈。
国子监的老师十分严苛,但大多只对上一辈严苛,对他们小辈一般采取放任的态度,所以高颐也还算悠闲。
只是如此以来,她和谢珩见面的机会便大大增加。偶尔帮忙从自家藏书阁中给对方找找需要的典籍,偶尔又在空闲的时光里一起去找国子监的小花猫,或是在入宫路过西街时给对方带上时兴的吃食,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熟识了。只不过这些画面里,都有欧阳煦的身影罢了。
这年七夕,欧阳煦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邺城在晚上会有灯会,便极力撺掇高颐和谢珩去玩。其实哪怕他不卖力劝说,绘声绘色地描述灯会的热闹和有趣,高颐和谢珩也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到了晚上,高颐考虑到游灯会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又为应和灯会的氛围,便穿了件二经绞红罗窄袖对襟长衫,衣缘是销金填彩芍药璎珞纹。各种形状的花灯散发着暖色的光,照在衣缘上,仿佛给它点上了细碎的星。
看着不远处等她的谢珩,她突然心情大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等她走近才发现谢珩也在笑,于是两个人便望着对方傻笑。
那一刻,心中除了高兴和放松,再找不出别的情绪。
但高颐到底还是低估了游灯会的人数,一上街,便只能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真可谓是摩肩接踵。一段路走下来,除了人头攒动,各色形如游鱼、蝴蝶、荷花的灯根本无法细看。
街上还有不少人戴着面具,他们为了顺应大流,便也在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三个面具戴上。但如此以来,又出现了新问题——街上的面具虽种类繁多,但是大家都将面具一罩,总觉得人人都长成了一个样。
未等谢珩和高颐想出个防止走散的办法,欧阳煦便听见对街有卖桂花糕的小贩在叫卖,他想起家中的小妹妹和姐姐爱吃,说了句“我要去买桂花糕,你们先走吧”就汇入了人群中。高颐想要拉住他,但没走两步就被右边的人踩了脚,又被左侧的人群推得向后退了几步。
这几步走得有些急,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却在将倒未倒之际被人扶住了。
那人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她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谢珩。
“小心。”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颐感受到拉着她胳膊的手放开了,她刚刚站稳,道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拉住了手,谢珩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高颐:“……”
她的手放在对方手心中一动不敢动,谢珩也只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高颐脑中一片空白,脸却慢慢地红了。
依旧是随着人潮缓慢移动,他们面色如常,但脑中都飞速运转,想要找个话题缓解一下萦绕在俩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人此刻都变成了哑巴,谢珩憋了好半天才说道:“欧阳煦他就这么甩下我们走了?”
高颐的视线和他撞在一起,又急忙撤开,“可……可能吧,他不是说要给他的妹妹买桂花糕吗?”
“嗯。”
“谢珩,你家中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吗?”
“家中与我亲近的只有五岁的幼弟一人,其他表兄妹都与我相交甚浅。”
高颐蹦哒到他身前,好奇地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后者佯装思索,一本正经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我古板无趣,不善与人相交吧。”
高颐挑挑眉,表示着自己的不赞同,下一刻却又笑得很开心。
“谢珩,你会做鱼灯吗?刚刚那只好漂亮。”
“会,我下次教你。”
俩人嘴上说着诸如此类没有什么意义的对话,手却越牵越紧,最后变成了十指相扣。
花市灯如昼,微风轻拂,无人高声言语,一切都被笼罩在柔和的光亮中。
在此等惬意的夜晚,逝去的时间仿佛听见了有心人的呼唤,放缓了脚步。
如果高颐没有在随后的混乱中丢了一只鞋子的话,就普世看法而言,这应当是她年少爱情时光中最美满的开端。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所以当她失去了一只鞋子,单脚独立,局促地抓着谢珩的手臂站在路边时,心中是十分复杂的。
有从刚刚那场混乱中挤出来的劫后余生的轻松,有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丑的窘迫,更有对于如何回家的苦恼。
高颐一时间又窘又恼,撅着嘴抱怨道:“刚刚是谁叫着说‘大王携王后亲临,与民同乐’的!挤什么呀!我的……我的鞋子……”
她越说越委屈,刚刚的人群涌动起来就和疯狗抢骨头似的,她尚未来得及去辨认“大王携王后亲临”这句话的真实性,就被后面的人推着向前走去,脚步混乱间鞋子就没了一只。
一开始她全部的精力都花在抓紧谢珩的手和保持平衡上,等她感觉到脚下的触感与之前不同后,鞋子早就不见踪影了。
在被谢珩用半抱着的姿势拥出人群靠在僻静处后,高颐缓了很久才冷静下来。
此刻,她原本好好束在莲花冠里的头发也落了几丝垂在肩头,皱着眉撅着嘴,整个人面色发红,却依旧有些可爱。
谢珩看着她,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好笑。他知道高颐心中必定窘迫,便提议道:“我背你走?”
“啊?”
高颐似乎呆了一瞬,微微瞪大了眼睛,传递着她的疑惑不解。
谢珩拉了她的手,耐心解释道:“这条街上应该有鞋铺,只能请公主先去将就一下了。”
“不。”
不知道为什么,高颐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拒绝过后又给出了不太有信服力的解释:“我……我今晚这个样子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很丢脸……”
看着她又窘迫起来的神色,以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可怜神色,谢珩只觉得可爱,对于她的拒绝居然十分认同。
他思索片刻,又道:“那我背公主回去吧。”而后没有给高颐思索和拒绝的时间,直接半蹲下来,将高颐原本抓着自己的手带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准备背着她就走。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
从她语言的慌乱中,谢珩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好意思,还能脑补出一个纠结又害羞的可爱少女形象,不由得面带了笑意。
可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高颐的两条胳膊在他下颌前交叠,衣袖堆积在小臂处,不小心从他鼻尖擦过,似乎还能闻到隐隐约约的清甜香味。
他还没从这撩人的香味中回过神来,高颐便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背上,然后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少女很轻,一个软软的脑袋靠在他一边的后颈处,温热的气息传来,就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地抱住了他。
“你……”他刚刚起了个话头,却又戛然而止。
“怎么了?我很重吗?”高颐将头抬起来问道。
“不重。”
“真的吗?”高颐有点怀疑。
谢珩轻轻掂了她一下,笑着答道:“和国子监那只小花猫差不多重。”
背上的人笑着“哼”了声,又轻轻地抱住了他。
最后谢珩并没有背着她到东宫,因为有侍女在朱雀街东头驾着马车等着接高颐回去。
至于那天晚上他们在长街上走过,如何说话、如何告别、又如何约定下次见面的画面在高颐心中都模糊梦幻了起来,每每回想起来都似蒙着一层甜蜜的纱。
但是,还有一件事情同样难忘。
高颐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另一辆东宫的马车,辛和请她上去后,她看见了满脸疲惫烦躁的太子,眉间阴郁浓稠,整个人周围都充斥着压抑的气息。
她压下刚才欢快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喊道:“爹爹。”
太子抬起头,眼中满含愧疚与痛苦,“高颐,东宫又要有太子妃了。”
他用的是平静陈述的语气,却让世界骤然轰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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