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好看吗

    “认识。”

    容衍嗓音发哑,  说出的话在冰室撒出一团雾气。

    月折枝眼睛弯成月牙。

    冰室外风雪更大,冷风咆哮着卷进冰室,然而,  卷到容衍所站之处便尽数消融。

    容衍踩着地面冰凌,朝月折枝走来,他走得极慢,  每一步都像在疑惑这是不是幻觉,终于,  他走到月折枝面前,弯身扶住月折枝。

    月折枝扣住他手,顺着递来的力度站起身,  正欲跨出冰棺。

    忽然被容衍死死抱在怀里。

    青年胸膛宽阔,  也许是在栽种冬梅的庭院中待久了,清清冷冷的寒松香中裹着不易察觉的梅香。

    月折枝眨了眨眼。

    眼睫上的冰早已融化,  月折枝把头埋入对方肩颈处。

    冷气不比冰棺内的温度,  即便埋进去,  月折枝也感觉不到冷意,他贴近了些,甚至感觉到一些暖意。

    月折枝借着暖意动了动手,  手压在胸膛之间,能感受到对方强健的心跳。心跳急促,  一声比一声快,  似乎下一刻要从胸膛中跳出。

    “容衍,你心跳好快。”月折枝小声说道。

    容衍没说话,  他全身肌肉绷紧,  手臂收紧了力度。

    力度只收紧了一瞬,  又放松。

    “月折枝。”容衍低下头,  贴着月折枝耳边喊他,声音很低,很轻。

    月折枝蹭了蹭容衍脖颈,“嗯。”

    二十二年对于月折枝而言,很短,短到就是今天和明天的区别——他陷入沉睡,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和黑暗孤独。

    可容衍不一样,他切切实实走过二十二年中的每一天。

    月折枝能感受到他的难受。

    “折枝。”容衍又喊。

    月折枝:“我在。”

    容衍这才确认真真正正不是幻觉,他松开月折枝,从乾坤袋中取出银色连帽斗篷,严严实实裹住在月折枝身上,而后弯身,一只手臂穿过月折枝膝弯,打横抱起月折枝。

    月折枝浑身没劲,他靠在容衍肩上,白细手臂从衣袖中滑出,挽住容衍脖颈。

    冰室距离外界仅二十几步,可不知是连帽斗篷太温暖,还是容衍怀抱太温暖,月折枝竟昏昏欲睡。

    卫介云等在外面,见容衍抱着月折枝走出来,朝月折枝看去。

    月折枝整个人都裹在银色连帽斗篷里,他耷拉着困倦的眼皮,巴掌大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几乎全埋在连帽帽檐毛茸茸的狐毛间。

    几缕柔软黑发从帽间散出。

    卫介云抬手将黑发压回帽内,看向容衍,道:“先前我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容衍道:“记住了,会好好监督他喝药。”

    “病愈前不可剧烈运动,包括双修。”卫介云又补充了句。

    容衍道:“谢卫师叔提醒。”

    “善。”

    卫介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他赶着回去给程问雲等人报告好消息,顺便回禀宗主,撤了月折枝的碑位。

    月折枝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记得睡前听到容衍和卫师叔在说话,迷迷瞪瞪睁开眼。

    一片黑暗。

    月折枝睡迷糊的脑袋瞬间清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腾地坐起身。

    “容衍!”

    雅致房间内,长明灯亮了。

    灯光如霞光,从面向东方的窗扉处晕开,慢慢洗去整个房间的黑暗。

    “怎么了?”

    冷风呜咽,容衍端着莲花玉托盘推门而入。

    莲花玉托盘上,乌黑药液在玉色药碗轻漾,精致描金药勺闪着微光,几颗蜜饯于小碟上挂着晶莹糖丝。

    容衍行至床边,轻轻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弯身去探月折枝脉搏。

    “可是哪里不舒服?”

    月折枝并非哪里不舒服,他只是误以为又回到仙器内部。

    月折枝镇定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容衍在容家的房间。

    他又低头看自己,显然有人替他清洗过,换了身干净的中衣。

    看清一切,月折枝猛然认为刚才惊慌失措十分丢脸。

    他余光瞄了瞄托盘上的药碗,从容衍指下抽回无力的左手,将脸埋到被面。

    “你端了什么?我不要喝药。”

    温热皮肤从指尖滑过,容衍手指向掌心弯了下。

    他坐在床边,端过药碗,用药勺搅了搅。

    “师叔说,你身体多年置入冰室,加之魂魄刚修复好就被拉回身体,阴寒入体,需得服用驱阴寒药五个月。若是服用五个月后没用,再换药方。”

    “啊——”月折枝茫然抬起头。

    “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驱阴寒药液温度已经降到适应温度,容衍抬眸看向月折枝。

    月折枝瞧着乌黑药液就觉得苦,他当初解毒时,喝药喝怕了。

    裹着被子往后退到角落。

    月折枝背抵着墙,“能不能不喝,换种方式。”

    “不行。”

    月折枝鼓起腮帮子,他眼珠转了一圈,落到容衍身上,“你怎么换了身衣服?”

    容衍已没穿那身黑白相间,异常端正的法衣,他又换回了飘逸白衣,白发用银冠束起,额侧散落几缕发丝。

    容衍搅药液的动作一顿。

    “别转移话题,喝药,我喂你。”

    “你别换啊,挺好看的。”月折枝盘起腿,撑着下巴。

    “你平日里总是盯着白色穿,试试其他颜色多好。我记得缉拿妖魔时,你给了我身浅青法衣,说没穿过——你为什么不穿呢,你就这么喜欢白色?我从没看你穿其他色调的衣服,除了方才那身黑白相间的法衣。”

    容衍沉默了许久,问,“你不喜欢白色?”

    “喜欢。”

    容衍眼睛里漾开浅不可见的笑意,他很快收敛笑意,道:“话题到此为止,过来喝药。”

    容衍一开始并不是只穿白色,只是初见月折枝时,除白色衣服外都破损了,只剩白色,因此只穿白色。

    后来,他对月折枝上心,听月折枝说穿白衣很帅,便只穿白色了,愣生生叫家中绣娘绞尽脑汁在白色上做花样。

    据母亲说,家中绣娘私底下把他拉进了最不好伺候的黑名单里。

    “小师弟,我们再讨论一会——”月折枝倔强道。

    “月折枝。”

    容衍声音沉了下去。

    他比月折枝高,比月折枝健壮有力,沉下声音时,锐利锋冷,威压几乎笼罩月折枝。

    月折枝怂了,他怂唧唧地卷着被子爬了出来,皱起眉,“阴寒入体?可是我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除了疲倦。”

    月折枝边说着,边接过药碗,拿出药勺,一口闷了。

    闷得太快,月折枝差点呛到,他轻咳两声,把空药碗往容衍手中一放,从被子里拱出,去端早就惦记上的装有蜜饯的碟子。

    碟子却不翼而飞。

    月折枝:?

    月折枝望向容衍,容衍站起身,他放好空药碗,递给月折枝一杯温水。

    “师叔说了,喝了药不能吃蜜饯。”

    “你那你还端来。”

    月折枝嘴里又苦又涩,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味,他就着容衍的手,低头去喝温水。

    “望蜜止苦。”

    月折枝:?

    有你这种人?

    居然有你这样人!

    月折枝把温水喝完,空杯子推还给容衍,猛地倒回床上,钻进被子里。

    “不理你了,赶紧走。”

    容衍放好杯子,端起托盘,“有件事得告诉你——师尊他们听卫师叔说你复活,商讨后,决定明日一起来看你。”

    月折枝探出头,“师尊他们这些年好吗?”

    “都挺好。师尊一如从前,李护法到处游历,医灵待在师尊身边,据师尊说,他准备让医灵去培养有医修天分的人,你也知道卫师叔太忙了,实在没多余精力培养人。”

    “至于九阶妖虎,它也在师尊身边,师尊说,宗内缺个镇宗灵兽。”

    “凌踏浪前些日子还来看过你身体,精神很颓废,他在自责自己告诉你真相。”

    “我没怪过他,其他人也没怪过他,但他自己走不出来。你现在回来了,他大概很快能走出来。”

    “另外,你那些好友在你死后,都来送过你,你复活的事,我发了消息给他们,他们说有空了会一起来看你。”

    月折枝静静听完,又问:“你呢?”

    漆黑寒夜,小雪落到树叶上的声音绵密。

    容衍沉默片刻,平静道:“也挺好。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有事叫我。”容衍说罢,转身准备离开。

    他刚走了两步,衣角却被勾住了。

    容衍回头,月折枝细白手指抓住他衣角。

    “我很想你。”

    容衍何尝不想。

    他日日夜夜想念,想到魔怔,可是他表面却十分平静,把所有苦痛全部掩埋在心底。

    有些事情,无需言语与他人,他人不懂,也不会懂。

    月折枝仰起头,黑发撒落在被褥上,衬得肤色极其白,“你今晚无事的话,不许走,陪我。”

    容衍吩咐人收走药碗,握住月折枝拉住他衣角的手。

    “好,陪你。”

    容衍知道月折枝要求陪伴并非想他陪自己,而是想自己陪他。

    ——月折枝看出他依然不安心,怕一切是镜花水月,转瞬间消失。

    小雪静静落下,打在房檐瓦背、假山长亭

    房间内,长明灯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光从左侧墙壁倾斜而来,在床帘上打出两个亲密剪影。

    容衍侧身松松搂着月折枝,月折枝喝了药,可能是药有些作用,此时还未有倦意,细细问着二十二年来,他在做什么。

    “在翻阅书籍玉简,然后走遍了修仙界炼器世家,最后最后不重要了。”

    容衍言简意赅回答。

    月折枝扬起头看他,容衍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脸部线条流畅。

    “为什么不重要。”

    “你回来了,便不重要了。”

    “我以为你会怪我擅作主张,自寻死路。”

    “本来想怪罪,可仔细想想,我亦是如此,何来资格怪你。再则说,尊重你选择,未尝不是为你好。”

    容衍娓娓道来。

    他在月折枝走后,终于明白,不是自己认为的好就是好。

    月折枝听到这里,往容衍怀里钻。

    大概是阴寒入体的缘故,他忽然觉得冷。

    月折枝几分钟前刚说了阴寒入体没哪里不舒服,除了疲倦,这会自然不会打自己脸,开口叫冷。

    他默默往容衍怀里钻,容衍体温高,适合暖身。

    容衍似乎看穿了他心思,由着他钻。

    月折枝把自己彻底送进容衍怀里,脚也贴到容衍小腿间,才觉得暖和,他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扬起脸,在容衍喉结上亲一下。

    “等我好了,我想同你结为道侣。”

    容衍喉结滑动,他环紧月折枝腰,下巴抵在月折枝头顶,“好。”

    月折枝于是在他怀里拱了拱,他有些倦了,全身都提不起力气,说话也软乎乎。

    “你为什么不亲我。”

    “怕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月折枝意思昏昏沉沉,倦得听不清容衍的解释。他埋下头,下意识用脸蹭了蹭容衍心口,吐字不清,自顾自道:

    “结为道侣后,我告诉你两个秘密。”

    “现在不可说?”

    月折枝已经睡着了。

    容衍抬手探他呼吸,呼吸平稳,再探他脉搏,脉搏虽微弱但也平稳。

    容衍收回手,也放下心,他搂紧月折枝,薄唇碰了下月折枝头顶,乌发柔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容衍瞌上眼,闭目养神。

    怀里的柔软和淡香极大程度缓解了容衍二十二年紧绷的心神。

    他本欲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度醒来,雪已停,天也亮了。

    容衍不喜欢事情脱离控制,他压下不虞,依然不安心地去探月折枝呼吸,呼吸平稳。

    再探脉搏。

    脉搏平稳——

    “容大夫,你瞧出什么了。”戏谑声忽起,月折枝忽然睁开眼睛。

    容衍:“”

    容衍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月折枝顺着他手腕,抓住他手,凑近容衍。

    太近了。

    容衍清晰看到月折枝瞳孔内自己的倒影。

    “容大夫,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是医术不济。”

    月折枝松开容衍手,他顽劣地点了点容衍掌心薄茧。微痒酥麻从掌心传向中枢,容衍握紧月折枝作怪的食指,坐了起来。

    雪白发丝顺着中衣滑落到床榻上,容衍盯着月折枝,不骄不躁,稳重雅正,道:“看时间不早了,师尊他们应该来了。”

    月折枝:“!”

    月折枝立刻缩回手指,朝山水屏风看去。

    山水屏风将房间分割成内间外间,外间连接客厅,在山水屏风上能看到客厅外的动静。

    昨夜下了雪,客厅外银装素裹,除了麻雀觅食的身影,毫无动静。

    “你学坏了,你骗我!容衍!”

    容衍已然起身,他披上外衣,出门叫了热水,又吩咐人把温了一夜的药加热,这才回来。

    “嗯,学坏了——今日感觉如何,能起来吗?”

    月折枝撑着身体下床,他身体还是很虚,但比起刚醒已经好了很多,走了两步,月折枝觉得疲倦,他坐回床边,鼻尖冒冷汗。

    “可以。”

    容衍蹙起眉,“不必勉强。”

    “我知道。”月折枝抓住他披着的外衣摇晃,“我乾坤袋呢,在你这里吗?拿套衣服给我,我想坐起来等师尊他们。”

    月折枝没有披头散发见长辈的习惯。

    “不在我这里。”

    容衍从衣柜中拿出套淡蓝法衣,法衣上绣有保暖的咒文,外配一件深蓝连帽斗篷,兜帽边缘依然有一圈蓬松白毛。

    月折枝缓缓瞪大眼睛,他坐不住了,“丢了吗?那里面有好多钱,你全部身家都在里面。”

    容衍按住他,边给他穿好衣服,边道:“师尊应当替你暂时保管好了。”

    月折枝这才放心,他摸了摸放在床上的连帽斗篷上的蓬松白毛,乖巧任由容衍替他穿衣。

    衣服很明显是他的尺寸。

    月折枝方才乘容衍拿衣服时,看了眼衣柜,衣柜里有好些他尺寸的衣服,都是新裁的,雅致清淡。

    ——看来容衍很早之前就在等他醒来。

    容衍替月折枝穿好衣,将月折枝推到镜前,精心束整好一头乌发,然后用玉簪简单半挽。

    月折枝喜欢容衍替他打理好一切,什么都不必操心,他对着镜子照了照,目光看向床上的连帽斗篷。

    “我还是有点冷,能不能把斗篷先系上。”

    “等会。”

    容衍拿出白袜,半跪下,握住月折枝修长足弓。

    月折枝脚心烫了下,他往回缩,“我自己可以——”

    “两个秘密是什么?”容衍握紧他足弓,掌中一片温软。

    月折枝被带偏了,他弯起眼,“结为道侣后再告诉你,你肯定想不到。”

    “嗯?跟我有关吗?”

    “差不多都有关。”

    月折枝话音刚落,容衍已经给他穿好鞋袜。

    容衍站起身,净了双手,拿过连帽斗篷给月折枝系上,因月折枝怕冷,又拿出一颗原型中空暖玉塞月折枝手中。

    确定月折枝不冷后,他抬眸,缓缓道,“既然都与我有关,想来我也是有权利提前知道。”

    月折枝全身慢慢暖了起来,他捧住手中暖玉,套在鞋袜中的脚心似乎还残留着容衍握住的粗糙。

    “主权在我手里。”

    言下之意,就是与你有关,就是你有权利,你也不能提前得知。

    容衍抬手。

    月折枝连忙把兜帽戴起,宽大兜帽和周围一圈毛几乎把他脸遮完。

    “君子动口不动手!”

    容衍弓起食指,刮了他鼻尖一下,“整天在想什么。”

    月折枝眨了眨眼。

    “少主,起了吗?程尊者等人已抵达容家,家主让我问问你,现在方便吗?方便他们便过来看月道友。”

    一道传音符在房间里铺开。

    容衍回了道,“请他们过来。”

    容衍说罢,取下披着的外衣,转身走向衣柜。

    月折枝目光跟着容衍转,却见容衍拿起一套与他身上相似的浅蓝法衣。

    月折枝一手支颐,雪白狐毛扑到他眼前。

    “你不是只喜欢白色吗?”

    容衍手一顿,他换好浅蓝法衣,银冠束起发,羽睫在脸部打下两片乌青暗影,道:“现在不止白色。”

    月折枝仰望他。

    容衍避开他视线,声音又低又轻,“如何,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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