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自己是一块被人丢弃的石头,孤零零地躺在一片丛生荒芜,荒芜又丛生的杂草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日没夜,吸取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
无聊时,她也曾仰望天际变幻,细数莫测星辰。可有一段时日,这儿的天气大雨小雨偶阵雨,总是湿漉漉的。
直到某一天,倾斜的廊檐被拆除,老旧的房屋变成碎石瓦砾。一群白袍兜帽的身影欢呼着,跳跃着,然后新的院落新的宅子,新鲜嫩绿的竹子代替了杂草。
有人捡起她,转身抛进了一处荷塘。
荷花清香,她陷在厚重潮湿的淤泥里。水清鱼游,她望着如梦似幻的景色,在想——
哪个混蛋把她丢进水里的?!
近处的岸堤突然响起脚步声,或匆匆,或拖沓,还夹着几句喳喳如停在枝头的鸟雀。
浅蓝、湖绿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浅蓝的那个兴致勃勃,后面跟着的湖绿则仰着头,任由浅蓝拽着他,一副懒散模样。
浅蓝一边使劲一边嚷着:“快快快,再晚些遴选结束,岂不跑个空?”
懒散的湖绿干脆歪过脑袋,不情愿地咕哝道:“人家灵修堂的收徒宴,早去晚去有什么差别?”脚尖一动,水面泛起涟漪。
“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今年有漏网之鱼呢?”
“嘁,每回都这么说,每回还不都是异想天开。”
裴文卿一窒,又不由好笑:“白鱼,你又来了。”怕是已经忘了上回这么说的时候,被堂主逮个正着,好一顿教训。
五年一次,该不是又皮痒了?
“放心吧,堂主带着师父,还抓了几位长老,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现在啊,八成窝在遴选台下候着,准备随时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满不在乎地说着,趁裴文卿扭头的间隙,乌白鱼甩开他,一眨眼的功夫已然下到了荷塘里。
“哎哟,”来不及阻拦,裴文卿只得在上头干嚎,“赶紧回来,这不能下。”
反观乌白鱼,懒散一扫而空,笑得见牙不见眼:“下面有好东西。”话未完,便一个猛子扎进水下。
“白鱼……”
白鱼啊,你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啥时候能改改啊?
祈师叔的荷塘,你也是真敢闯。
腹诽渐渐变为哀怨,一想到待这祖宗左手鱼右手藕的浮出水面,而自己即将成为他的帮凶——忍不住打了哆嗦,随之摸上嗖嗖凉的脖颈。
不行,惹怒执法堂的鬼面煞,岂不是嫌自个儿命硬?!
他岁数小,身子板弱,命,也不太硬。
当机立断,当断则断,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脖子瑟缩,裴文卿正准备脚底抹油——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衣素袍,一张修罗鬼面看不出情绪。但听语气,裴文卿知道,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回师叔,师父说您今儿个晚时入关,特命吾等前来问问师叔有否需要,亦或您这边还有关照?”恭恭敬敬上前见礼,恰好挡住两枝摇晃的荷花。
他说的也是实话,只不过原本打算瞧完遴选回来再去。现下遇着了,一是紧张,无话找话,二是只求能暂时分散这位祈师叔的注意力。
祈川略微沉吟,“大师兄费心,”淡淡的扫过青翠欲滴的荷塘,视线在某处停驻,“请替我转告他,往后,珍重。”
他本不善于表达,若不是察觉荷塘有异,也不会特地走一趟。
裴文卿这孩子他认得,大师兄的徒弟,平时恪守成规谨遵师命。而大师兄座下另一叫白鱼的正好相反。偶尔听堂主说起白鱼,脾气如师兄这般也忍不住摇头。
水波微澜,裴文卿一定以为自己的掩饰天衣无缝。勾起一抹若有似无,蓦然之间,往日岁月的纷扰记忆遏制不住,纷纷涌入心头。
他本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自那人离去后,很多事物早已变了模样……粉/嫩的荷花含苞待放,与去年一般美丽,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师叔?”
小心翼翼唤他,裴文卿还在等待其他吩咐。
游离的心神被唤回,瞥了眼局促不安交握的双手,祈川道:“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还要待一会?完了,乌白鱼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裴文卿已经在想象一旦白鱼露面,鬼面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暴跳如雷,抓住白鱼直接沉塘?还是冷若冰霜,直接交给他们师父处置?
不不,裴文卿又立刻否定这两者。虽说祈川师叔有鬼面煞的称号,但他们却都未曾亲眼见过他发火、嗜血,更别提滥杀无辜。
按师父的话来说,他这个小师弟不爱言语罢了。
若是非要形容的话,端方君子,温良如玉。
与鬼面煞,相去十万八千里。
“还有事?”
猛地抬头,正对修罗鬼面。裴文卿忙不迭摆手:“没、没事,文卿告退。”唉,对这位小师叔的恐惧,又是这么真实。
步伐交错杂乱,转出荷塘时,裴文卿又忍不住回头——
五百三十七年前,小师弟以凡人之躯参加全宗岁末比试,最终不但拔得头筹,更是在灵修堂陆镜尘渡天劫时替他挡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天才天赋如陆镜尘令众人望尘莫及,无畏无惧却如祈川。
次年,小师弟突破了修为。
每每师父对着抱怨自己没有天赋进步缓慢的弟子,谈起的便是他的小师弟。
唯独鬼面之后那张脸,已渐渐模糊。
“你要躲到何时?”
冷漠得不似有温度,裴文卿连同攥片荷叶遮住脸的身影,皆不由同时打了个颤。
慢吞吞堪比蜗牛,整个无为宗,能令乌白鱼害怕的,除了师父,就是这位祈师叔。
害怕师父唠叨,害怕祈师叔上练武场。
荷叶歪倒,露出一张干净调皮的笑脸,和半身湿/漉泥泞满布的衣衫。
乌白鱼小心翼翼地喊了声:“祈师叔。”
早就猜到荷塘下的是他,祈川并不意外。
“师叔啊,你听我解释,”练武场上被打到趴地的时候,他也是嘴比手脚利索,“我不是想摘藕,就是恰巧路过看见这里的荷花开得不错,就是没想到现在还不到时候。”
花开正好,哪来的连藕?不食烟火。
“不过师叔你看,我找到个奇怪的东西。”也是乌白鱼久久没有浮出水面的原因。
他举高了手,将那东西捧得老高:“是块石头,不但温热,还会发光呢。”
闻言,裴文卿抱住竹子,脖子伸得老长,奈何还离了距离。
布满青苔,圆圆溜溜,小孩一双手方可捧住,他的一只手大小——轻叹,祈川又怎会不认得,清理院落时还是他丢,将这碍眼的石头抛进了这片荷塘。
“啊!”乌白鱼突然大叫,“不好,石头活了!”
祈川一怔,一簇青焰才冒出掌心,复又被掐住湮灭。
他看着直直飞来的石头,准确无误砸中了他的额头。
失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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