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叶枫清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凝神静思。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次瘟疫的背后是有人操纵的,只是,当今修真界,又有谁的修为能高出自己那么多?

    开山老祖慕容渺。叶枫清突然想到这个人。

    传言慕容渺创造了五行法术,开创无为道,功成,身退,最后留下了个长蜃秘境,从此,就再无人探听到过他的行踪。

    修道之人能操纵天地之间的灵气,但并不能吸收灵气,因此他们的寿命与常人并无二致。所以大多数人都是默认慕容渺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如果说他其实一直还作为凡人活着呢?

    慕容渺能开创修道之法,本就天赋异禀,经过这千百年的修炼,修为必定更加深不可测。况且,生为凡人若是拥有如此命数,难保他没用上什么还阳偷寿的邪术,或许这卧尸症便是那邪术的一环。

    他正思索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便见脸色惨白的宁丛暮,她一闪身,从门缝间滑进屋里,神色慌张,压低了声音:

    “叶枫清,你还记得小七吧?他、他被秦盟主抽筋剔骨,拿来炼制升元丹了!”

    “什么?”

    “是啊,我偷偷看见的,就在秦盟主那间小屋室里,小七他、他……他浑身都是血……”宁丛暮说着说着,甚至带上了哭腔,双手攥在身前,不住地摩擦着袖子,“怎么办啊,他还是我送过去的,我根本没想到,秦盟主怎么会做这种事……”

    叶枫清心里一沉,回想起小七那日洗澡时的模样,满身的伤痕,碰个水都呲牙咧嘴。已经受过那么多苦痛,却还要继续遭受非人的折磨!

    宁丛暮已经开始呜呜咽咽:“我是不是把小七给害死了……可是秦盟主……呜……怎么办……“

    叶枫清犹豫了一瞬,随即一把将门推开:“没事啊,我去同秦盟主讨人,你先回去吧。“他安慰了宁丛暮一句,抬腿就往外走去。

    赶到秦柯的洞府,便见秦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着美髯,笑吟吟地踱到自己面前:“叶宗主有何贵干啊?”

    叶枫清镇定道:“既然解药已经完成,我是来将小七带回去的。“

    秦盟主两眼一眯:“小七在哪里,同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带回去,又是带哪里去?“

    叶枫清一时语塞。似乎自己的确没什么置喙的资格。

    秦盟主乘胜追击:“不瞒你说,老夫见这小子根骨不错,有意收他为座下弟子,“他朝叶枫清挥了挥手,”你也不用带他去哪里了,他就留在老夫这儿了。“

    这意思是,小七要被如此折磨一辈子?叶枫清自知不可,但没什么驳斥的理由,思想的线索弯来绕去,团出了好几个结,又想起小七那日看向自己的明亮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

    “秦盟主,你不能收小七做弟子,因为他已经是我的徒弟了!“

    “哦?“秦柯手眼通天,在叶枫清的脑中团出个巨大的死结,”既然小七有如此根骨,比起跟着你这宗主,还是跟着我这盟主更为合适吧。“

    这便是拿地位来压他了。叶枫清无计可施,思路一乱,便脑子一热,双腿一跨,手臂一举,掌中光点闪烁,凝出他的长剑,摆了个剑招的起势:

    “小七是在下的徒弟,若是秦盟主不依,那我也只好抢人了。“

    “叶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秦柯此生最恨的便是败在叶枫清这小辈的手下,而这个不识相的,竟还拿这事来反压他!最可恨的是,叶枫清若是来硬的,自己还真是打他不过!

    “不就是个徒弟吗,让给你就是了。“秦柯以退为进。

    所以说,什么人堪当盟主大任,就是要这种晓得未雨绸缪的!秦柯没想到叶枫清会来抢人,不过还是很有先见之明地起了囤积的心思。因此,他对小七一刻不停地抽筋剔骨、治好、再抽筋剔骨,辛苦了一旬,终于囤出一屋子的筋骨材料,够炼好几十颗升元丹了。

    秦柯虽然人到中年,那牙齿还都整齐洁白,标致得很,他一咧开嘴笑,那些个漂亮的白牙便露了出来,在布满细纹的脸上,阴恻恻地像是装了什么暗器,”叶宗主果然是听闻了老夫的升元丹,也想分一杯羹、啊,不对,是直接据为己有啊。“

    “盟主,我没有这个想法。“叶枫清本欲分辨,又怕节外生枝,心道还是将小七尽早救出最为重要,便也不再辩驳,”罢了,那晚辈就去领人了。“说完,便径直往那间小屋室去了。

    屋门被一阵气流狠狠地冲开,撞到墙上,随着“铮“的一声巨响,外面的阳光直直地照了进来,照亮了铁床上的那滩血肉。

    声音尚且不够剧烈,小七是被强烈的光唤醒的。

    阳光是橙色的,但极其刺眼的阳光是白色的,在这种极具攻击性的光照下,除了那块门形的白色光辉之外,小七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就要闭上眼,却是强撑着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紧盯着那个从光里走来的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

    这人不是秦柯,那是谁?

    意外地,枷锁被解开,残破的身躯落入一个踏实的怀抱。

    水灵清液轻柔地渗入身体各处,小七周身感官渐渐恢复过来,他隐隐听见有个清澈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鼻尖浓重的血腥味中也混杂进了一缕难以捕捉的香,他渐渐意识到,他的痛苦或许可以结束了。

    叶枫清将小七抱回了洞府,将他安置在偏室里,给他治疗伤口,给他擦洗身子,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躺在柔软的榻上。同宁丛暮报过平安后,他便拿了本古籍一直坐在偏室,一边看,一边等他醒来。

    虽说这次是将他救了回来,但如今被秦柯发现天生灵脉的筋骨可以炼制升元丹,小七难保不会再被别人盯上。

    先前在秦柯那里,说了小七是自己的徒弟,叶枫清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如索性收了他。这样,秦柯忌惮自己的实力,也不会再打小七的主意。

    可惜得委屈小七跟着自己这个恶人师尊了。

    小七一醒来,发觉周身的疼痛都消失了,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自己不在阴暗潮湿的刑具室,睁眼即是被烛光映照的暖橙色的天花板。

    四下侧目,便见叶枫清起身走来,惊起一身烛芒。

    “叶宗主,”小七挣扎着坐起身,“是你救了我吗?”

    “算是吧。”叶枫清伸手扶他,“只不过为了带你回来,我已经收你为徒了,所以……”他抿了抿唇,“在你能够保护自己之前,恐怕都得跟着我了。”

    “求之不得。”小七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并不在乎叶枫清的恶名,他只知道,叶枫清是第一个对自己那么好的人。

    “既然如此,明日便去登记一下吧。”叶枫清想了想,“你真名也不叫小七吧?”

    “我没有名字,“小七摇了摇头,”叶宗主来帮我起名吧。“

    “你确定么,”叶枫清欲言又止,“你知道我的名声么……让我这样的人给你起名……”

    “我孤陋寡闻,并未听说过,”祁韧轻飘飘地带过了,“我只知道,我是为你所救的,所以——请师尊赐名。”

    叶枫清一愣,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那好吧……你自己的姓还记得么?”

    “祁。”

    “那就……单字一个韧字,坚韧的韧,祁韧,怎么样?”

    “好。”祁韧在心里把自己的名字念了几遍,抬头看向叶枫清,“祁韧见过师尊。”

    “我以后会护着你的。”叶枫清冲他笑了笑。他本就生得清秀,偶一露出笑容,眉眼间便多了几分缱绻的风情。

    就如同春风拂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一片一片地展开花瓣。祁韧并未见过花朵绽放的过程,可他此时却是无端地想象出了这个画面。

    他一时心潮澎湃,挺直了身子,眸中烛光闪烁,”既然如此,只要你不抛弃我,那我将永远追随于你,师尊。“

    既然祁韧要长住在这里了,衣食住行自然不能像先前一般凑合了。叶枫清按照自己的喜好,给祁韧的弟子服自然是白色的,只是全白过于沉闷,缺少少年的朝气,便用了黑色的腰带和衣带,聊作点缀。

    祁韧尚未辟谷,叶枫清又不会做饭,吃食便被宁丛暮承包了,因先前之事,她深觉亏欠祁韧良多,每日都变着花样地做了饭给祁韧送来。

    祁韧没有基础,什么都得从头教起。读书习字、引气入体,还有每日要扎满两个时辰的马步,为日后修习武艺做准备。

    所幸他过去干惯了累活,饶是修业繁重,倒也不觉疲惫。修行之余,便总想着替叶枫清做些什么。

    比如将本就窗明几净的屋室擦得更加窗明几净,或是在叶枫清练武归来时给他备好洗澡水。他还每日都去庭中折一枝花插在瓶里,是那种白色的小花,细细密密地开在树上,颜色同叶枫清的衣袍一般,名唤曰六月飞雪。

    院里种了一片这样的树,风一吹,花瓣纷纷而落,倒真像是飘了雪,雪落地即融,花瓣落在地上却成了云,蓬蓬地堆了一层。

    层层飞花掩映之下,叶枫清给树林施完灵气,正要回来,衣摆曳在地上,打散团团流云,仆仆地走进屋子,连发间都缀满了白雪。

    他晃了晃脑袋,侧头拂去肩上的积花,脱下外袍,散落一地花瓣。祁韧极为自然地将外袍接过,挂好,回头便见叶枫清正将散发挽至身前,挑虱子似的将夹在发间的落花挑去。

    “我来吧。”祁韧上前伸过双手,将他的发重新撩到背后。

    “你不用这般伺候我的,我没想让你给我做事。”叶枫清垂下眼,轻声道。

    祁韧五指穿进那缎子般的墨发之间,手指挟着六月飞雪一路捋下去,低头看着那指甲盖大小的白花从发梢脱开,飘飘悠悠地落在木地板上:

    “没事,我过去做惯了的。师尊如此照顾我,不给师尊做些事的话我心里过意不去。”

    起初,叶枫清怜他,不用他做那些弟子做的杂活,说过几次,只是祁韧这般坚持,便也不再多提,由着他去了。

    祁韧抬手解了叶枫清的发冠,看三千青丝一直流淌至腰间,从椅面垂落:“师尊,以后早上我来替你束发吧,自己弄很不方便吧。”

    “不必。”叶枫清摇了摇头。

    “好吧。”祁韧有些失落,不过也没坚持。

    他能感受到,叶枫清与他之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像是洗衣服、擦头发这种贴身的活计,叶枫清都是不要他干的,就连给他递个衣服,那都得等到熟悉了一阵子之后。

    是嫌弃他吗?还是不喜亲近?那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顶着盟主的压力把自己救回来呢?

    祁韧渐渐地觉出味道来,叶枫清并非冷漠,只是性子冷淡,而这种淡淡的疏离感中偏偏又夹了几分与生俱来的体贴,以上种种糅杂在一起,便成了发自内心的温柔。

    他近来在书中新看见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想必叶枫清便是此等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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