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人少些的地方,祁韧才将叶枫清放开。隔着袖子,叶枫清的手臂上已经被拽出了五个红印子。叶枫清停下脚步,将手伸进袖筒里,手掌在袖子下绕着手臂拂了一圈,将指印消去,又缓缓俯下身,将衣袍上的脏污清了。
接着,他重新抬起头,云淡风轻:“走吧,去客栈。“
祁韧点了点头,拉上叶枫清的手跟在他身后,并不说话。
“这是你第一次来吧,”叶枫清提了提嘴角,“可以留心一下路线,等你出师了,我可不会再给你带路。”
祁韧心一揪,朝前踉跄两步,往叶枫清身上一摔,双手紧抱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背上,把人吓了一跳:“我不要出师!师尊去哪里我就跟着去!”
“好吧好吧。”叶枫清也不再多说,只反手摸了摸祁韧的脑袋,“为师知道了,放心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怎会不顾你呢?”
祁韧踮起脚,下巴滑到叶枫清的肩头费力搁上,埋在他发间深吸了一口:“师尊,你不能不要我。”
叶枫清再怎么冷情,人情世故还是懂的,这番祁韧照顾自己想法,明明表达的是他不会嫌弃自己,说得却好像自己接纳了他一般,不禁深觉感动,也仰起头,发自内心地笑道:
“我既已承诺过,便会永远护着你,永远都不会抛弃你的。”
“好了,别赖在我身上了,”叶枫清轻推了推背后的重量,“莫不是还想让我背着你走不成?”
祁韧这才放开叶枫清,乖乖巧巧地一路走到了客栈。
客栈的老板是个中年胖男人,叶枫清要了间双人房,他收了银子,肥大的十指在抽屉里灵活地叼出把钥匙,往柜台上一拍,不耐地打了个哈欠,发出绵长的“呵啊”一声。
叶枫清拿了钥匙,带祁韧上楼进了房间,房间不大,倒也还干净,两张小床并排摆放。
天色已晚,修道之人无需进食,而且因为能用清洁术法的缘故,其实也无需用水洗漱,不过叶枫清还是唤小二准备了一桶洗澡水。
两人皆为男子,叶枫清也没想着避嫌,浴桶前只虚虚地挡了面透光的屏风便进去了。
他站在桶旁,衣物一件件地顺着身体滑落,一层层地在脚边堆叠了一圈,于屏风上映出一个暗色的投影。他抬起腿,跨过衣服,赤足踩在地上,一步步地走到浴桶旁,双臂抵着桶沿,再次抬起腿,浸入浴桶的动作虽轻,仍是溅起几朵水花,扬出几阵哗啦啦的水声。
叶枫清于桶中曲起膝盖,将全身都埋了进去。他把水扑在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清洁术法比用水洗干净多了,可叶枫清还是一遍遍搓着身体,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百姓对他的恨意洗去似的。
祁韧低着头从屏风后走进来:“师尊,我给你把衣服洗了吧。“
叶枫清停了动作,趴在桶边,默默点了点头。
祁韧于是蹲下身,把地上那堆衣服抱了起来。没叠好的衣服挤成一团,垒得高高的,直抵到祁韧的下巴,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钻进他鼻子里,祁韧心下一紧,急忙屏住了呼吸,快步跑出去,把衣服一股脑儿按进水里。
其实这衣服被叶枫清用过清洁术法,自然也是干净得很。祁韧知道叶枫清还在介意下午的事,看见他洗澡的举动,便想着帮他把衣服也洗一遍。
直到祁韧洗完了衣服,又施法将它们都烘干、折叠整齐了,叶枫清还是没从屏风后出来。他心觉不妙,连忙走进去查看。便见叶枫清双臂搁在桶面上,头枕在臂上,闭着双眼,几缕打湿的头发挂在桶沿,淅淅沥沥地在桶边滴出一圈水痕。
“师尊?“祁韧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见并无回应,伸手探了探,桶里的水已经凉得不成样子了。
祁韧连忙用火灵把水加热了,叶枫清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抬起头看着他。
他一动,挂在睫毛上的水珠便滴落在脸颊上,顺着脸颊流下,一直没入到被手臂遮挡住的脖颈,然后落到水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叮零”声,掀起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祁韧,这下知道我的名声到底如何了吧。“叶枫清的声音有气无力,”是我做错了吗?“
他面色苍白,脸上尚挂着水珠流过的水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侧,配上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出一种极为隐忍的无助来。
祁韧忽然意识到,叶枫清说着要护着他,而叶枫清自己又何尝不需要人护在他面前呢?
他认真地看着叶枫清:“那些人明明该恨的是瘟疫,却反而恨起师尊了。”
“他们恨的不是师尊杀了他们本就要死去的亲人,而是他们现在妻离子散的境地,可却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可以怪罪的对象,最后终于找到了师尊来承载他们的怒火。“
“这不是师尊的错。人在不幸的时候,总要找一个用于怪罪的对象,拿来发泄他们的怨怼,寄托他们的哀思。那个对象有时是人,有时是所谓‘天命’,而师尊这次只是不巧地成为了这个对象罢了。“
在祁韧还是童奴的时候,家主一有不顺,便会虐打他泄愤,为了保命,他也开始试着揣摩家主的心思心情,久而久之,在揣摩人心这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说。
去客栈的一路上,他其实也想了很多。关于叶枫清的做法,他也不知该如何评判其是非。
不过,他最后想通了,于他而言,重要的并非是非对错,而是,这是叶枫清的决定。
如果是叶枫清的决定,那自己也会无条件地支持。如果是叶枫清的要求,那自己也会无条件地服从。
“所以师尊没有自责的必要,你的做法没有问题。”祁韧正色。
“你倒是伶牙俐齿。”叶枫清勉强地牵了牵嘴角。
看见叶枫清这副颓唐的模样,祁韧心念一动,伸手撩开了叶枫清贴在额间的湿发,一手扶于他额间,一手紧攥在桶沿,一点一点俯下身。长马尾从背上一缕一缕滑下来,一绺一绺地落入水中,虚虚地浮在水面上悠悠晃动着。
他低下头,慢慢闭上眼,屏住了呼吸,在叶枫清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虔诚的吻:
“那么,要听我的真实想法么,师尊——”
“无论你是善是恶,无论你得势或是落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永远都会相信你,理解你,支持你。就像我当时说的那样,我将永远追随于你。“
祁韧抬起头,颤抖着睁开眼,睫毛翕动,心跳如鼓。
睁眼即是叶枫清极近的脸,额上明明没有任何痕迹,他却仿佛看见了一个湿漉漉的蒸腾着白气的唇印。叶枫清的眼微微睁大了看着自己,在他琥珀般的瞳眸中,倒映着自己无措的傻样:两颊绯红,微张着唇,呼吸急促。
他急急地退后一步,双手离开了桶沿,却仍是僵硬地举在半空,浸入桶中的马尾掀起几滴水珠,搭在自己身上,衣服被温热的水洇湿,黏腻腻地贴上来,风干了温度,而湿答答的头发还在不住地淌着水珠,皮肤上冰凉凉的触感不断扩散。
“我……我……”祁韧慌忙别开头去,摆着手,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瞳眸像是蒙了一层雾,似乎下一秒就要溢出水来,“师尊别在意,我、我没……”他一连结巴了好几个“我”字,都没接出下一句话来。
祁韧愈发不知所措,一把转过身,同手同脚地跑开了,在木地板上溅落下一串深深浅浅的水痕。
祁韧这一系列的动作过于连贯,叶枫清尚不及反应,便被他晾在了原地。
这不会是在……告白吧?
叶枫清靠上桶壁,看着自己的倒影发呆。
他过去从未想过这种感情,但是,水很温暖,祁韧很可爱。
他眉头舒展开,半眯起眼,嘴角微弯。
笑了,便带着整个水面一齐荡漾起来。
前路未定,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哪怕是被全世界误会、敌视、抛弃、唾骂的遭遇,只要有他在,只要他还在的话——或许,什么都没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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