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那身老旧的校服吃完晚餐,钟情独自一人沿着湖畔走向了通往斯特兰德的小径。

    他在路上巧合地又一次碰到了舍长,对方粗略地打量了他几眼,末了什么都没说,仍旧带着那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离开了。

    散漫的晚霞渐渐被乌云盖了过去,映着昏黄的灯光,在天空下铺出一种厚重的压抑。

    钟情抬头看了看,加快脚步朝宿舍的方向小跑了起来。

    雨水在他推开大门的那一刻骤然落了下来,带着铺天盖地的声响,仿佛要把世界都从那道门的位置隔开。

    他在花园里便听见有琴声隐隐从休息室传来,飘飘荡荡融进风里,像是这阵大雨的前序。

    开门时的铃响打断了对方的演奏,霎时就只能听见身后滂沱的雨声,以及闷在楼里模糊不清的嬉闹。

    休息室的钢琴斜对着大门,间隔了数根梁柱,将秦思意框在了重重光影之中。

    他在雨声响起的瞬间抬眼看向了门外,少年便站在那里,如同一阵被急雨打出来的雾。

    “钟情。”他轻缓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分明是不该被听见的音量,对方却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他在秦思意唇瓣的开合间抓住了提示,接着,清润的嗓音便纠缠着绕进了他的耳廓。

    高大的梁柱在秋日的阴雨里落下无数阴影,钟情便在明暗间反复穿梭,看着秦思意坐在窗边的琴凳上,被大雨、灯光、夜色笼罩,变成画面中央最耀人心目的存在。

    他在距对方还有一臂的位置停了下来,安静地站着,无措又迷茫。

    “你的校服拿去改了吗?”秦思意仰头看他,掌心支着琴凳,不经意便往前凑了些。

    “嗯,舍长说不改会扣分。”

    “怎么选了这么旧的一身?”

    秦思意说着伸手在袖口的位置捻了两下,而后又换回先前的姿势,略显强势却也慷慨地继续道:“等会儿回去拿我的吧,正好多带了一套去年的。”

    “衬衫也可以换了。”他将视线落在了钟情的领口,那里还板正地束着领带。于是他抬手将它扯散了,一双眼睛笑盈盈地弯起来,用食指顺着布料绕了两圈,轻轻一勾便从衣领下拽了出来。

    “都回宿舍了还穿得那么端正干什么?”他说罢将领带塞回钟情手里,转身把谱子翻回了前一页,“你先上去写作业吧,我练完琴就给你拿衣服。”

    钟情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堆在掌中的布料,垂眸看了阵对方专注的侧脸,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他人的声响,和着窗外的雨声,显出某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寝室里的灯足够亮,倒不至于让钟情产生自己浸在梦中的错觉。

    他写完了作业,竖着耳朵趴在桌上听了一会儿,没有朝自己靠近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藏在休息室里的琴音。

    钟情把画架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放上画板,思绪间摇晃着浮现出秦思意坐在窗下的身影,不知不觉就在隐约的嘈杂里起好了形。

    那几根廊柱被他连成了一道又一道门,重叠着深深将秦思意圈在了尽头。枫树的轮廓越过玻璃,在墙壁与地板上投下成片的阴翳,纠缠着爬满琴漆,末了在秦思意的衣摆与指尖染上葱郁而茂盛的影子。

    钟情凑近了,挨着那些凌乱却含着规则的线条。画纸上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被添上细节,只是简单地留出了一张空白而没有表情的脸,可在钟情眼里,那人的视线却仿佛已然望出重门,精准地与他交汇在一起。

    他像是回到了推开门的那一秒,世界陡然割裂成了两半,身后的瓢泼大雨,以及眼前的璀璨静谧。

    钟情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飘在空气中的清淡香味,不像花也不像雨,缠着若有若无的冷,温吞却轻盈地落在自己身上。

    “钟情。”

    秦思意的声音也是一样,仿佛婆娑春风,又好似枝上清霜,饱满清朗,却泠泠带着星点寒意。

    钟情太喜欢听对方叫自己的名字了,喜欢到甚至想要变成猫,变成狗,变成会被对方抱在怀里的小动物。

    他将脸颊贴在了画纸上,对着门后那一圈空隙,对着光影里端坐着望向画面之外的少年。

    秦思意上楼时钟情已经换好了睡衣,乖巧且无害地坐在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了肩下。

    他的眼尾并不像对方那样带着些神采地上挑,而是平直地连上了下眼睑。或许等他再长大些,这双眼睛便会因此而显得淡漠锐利,可此刻却只让秦思意觉出了一丝掺杂着可爱的少年气。

    “你起来试一下这件。”秦思意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出来,翻找了一阵又将一条西裤挽在了腕上。

    他把柜门关好,自然地倚了上去,斜靠着等钟情把自己的校服换上,末了又拿起椅背上那件还带着洗衣液香气的衬衣,朝对方丢了过去。

    “把衬衫也换了。”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提供帮助,倒更贴近发号施令。

    傲慢地将下巴一扬,简直像是童话故事中被困在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小王子。

    钟情跟着他的动作慌乱接住了衬衣,踌躇着不知道该先解扣子还是先脱外套。

    总嫌青涩的躯干这下却又显得笨拙,僵在桌边闷闷发着愣,一双手便在身前悬着,无意间露出骨节处常年学画留下的茧。

    “要不然我给你找件新的?”秦思意走近了些,掌心覆上了那件才刚递给钟情的衬衣。

    他先将眼帘垂下了半扇,优柔地遮住了眼底那星点光亮,而后再不疾不徐地抬起,熠熠落向钟情,将对方本就繁乱的心跳逼得愈发混沌无措。

    后者迟滞地向后退了半步,将将撞在椅背上,整个人又是一顿,方才回答:“不、不用,这件就好了。”

    秦思意稍显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见钟情低着头不再说话,还当是对方生气了,于是礼貌地收回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衣柜前。

    “你先换上试试,不合身的话我回来再给你找。”秦思意说着将自己的睡衣放进衣篓里,径直朝寝室外走去。

    房门在秦思意松手后迅速回到了关闭的状态,‘嗒’的一声就将钟情与他的欣喜悸动一起藏了起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抱着秦思意的校服便倒在了床上,身后是柔软的被褥,怀里则是仍沾着对方气息的衬衣。

    钟情抬起手,又将五指松开,熨烫妥帖的西装便和衬衣一起盖在了他的脸上,笼着一阵冷冽的淡香,好像那仅有的几个夜晚,秦思意靠在他枕边时的气息。

    内衬里缝着标签,除了连笔的一串linusq,还有清隽端凝的秦思意三个字。

    墨渍顺着布料的纹路稍许晕染开来,浅淡地形成毛边似的蓬松感,钟情甚至能够想象到对方在写下自己名字时的认真与沉静。

    总是干净的五指会握住金属的笔身,指腹点住笔头,骨节则抵在下方。

    秦思意的手腕会像弹琴时那样稳定而均衡,在端雅间显出少年独有的洒脱力度。他会将视线斜落,连带着睫毛一起轻缓垂下,妥帖地在脸颊上盖出两片优柔的阴影,无声地为他清逸的五官添上几分温润的痴缠。

    钟情从床上坐了起来,拿着笔,小心翼翼将标签翻到了背面。

    他打开门,又探出脑袋往走廊尽头望了一阵,在确定秦思意尚且不会回来之后,迅速且雀跃地走到了桌前,贴着秦思意三个字渗出的墨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钟情拥有了两朵玫瑰,两张书签,还有一套原本属于秦思意的校服。

    窗外的大雨滂沱不止,连灯光都跟着水珠在白色的窗纱上一阵阵摇曳。

    钟情难得开始失眠,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心脏仍旧擂鼓般跳动着,一声又一声,清晰地撞进鼓膜,像是要将熟睡的秦思意也从梦中唤醒。

    对方的校服就挂在他的衣架上,衬着一条领带,甚至或许他再装得笨拙些,秦思意都会愿意替他系好。

    想到这里,钟情的心底又莫名有些泛酸,仿佛突然被揪起来似的,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生涩。

    他蓦地觉得眼皮有些冷,于是抬手将被子盖过脑袋,掌心便那么放下,温热地贴在了眼前。

    斑驳的光影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明了,真切地映出童年时代里藏在衣帽间门后的镜子。

    记忆中的男孩应当是刚上小学不久,白嫩的脸颊并不夸张地鼓起些,乖巧地伸着脖子,等待母亲替自己系好领巾。

    钟情想起那时自己应当是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的,于是脑海中的男孩便也跟着转过头,灵动地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妈妈。”男孩抬起头,平直的眼尾便温驯地朝下落了些。

    “怎么了?”面前的女人蹲下身,笑着对上了他的视线。

    “想要妈妈抱。”他伸出手,毫无顾忌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鼻尖擦过发梢时,依稀嗅到了极淡的花香。

    回忆便在此刻与现实骤然分割。

    仿佛有一团气堵在了喉咙,一点点下压,最后像是抽走了全部力气似的,就连睁眼都觉得艰难。

    钟情记得母亲身上的香气,包容而温暖,像是搅碎了玫瑰再裹上奶油,那是一种柔软的、甜腻的、令人想要沉沉睡去的气息。像燃着壁炉的冬天,绒面的窗帘将大雪隔绝在屋外,目所能及的,就只有烘烤出来的融融暖意。

    但斯特兰德的寝室总是冷调的,哪怕有路灯昏黄的光,但月色却是霜雪般的白。

    空气里飘荡着夏末才有的恍惚的清寒,酝着雨水,像是将花园里的鲜花全都浸透了再稀释,只剩下冷淡的,难以描述的,高不可攀的浅香。

    钟情突然觉得自己猜错了,他其实从来没有在秦思意的身上找回任何遗落或缺失的情感。

    他所期待的,似乎应当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独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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