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情看见那些细白花苞的同时,秦思意却难以抑制地支在镜子前干呕了起来,可这并非是他对母亲有所不满,而是某种由恐惧而引起的更直观的反应。

    他不了解母亲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又经历了些什么,听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房门外,走廊上再度落锁的声响。

    似乎母亲正在极度担心自己会被‘偷走’。

    【钟情】:下次我可以去学长家看吗?

    屏幕在台盆的角落里亮了起来,幽幽发出些割裂的光,拉扯着便将秦思意的视线吸引过去。

    他缓慢地直起身,又过了许久才伸手将手机拿到了眼前。

    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回落,末了却只给出了一个并不肯定的回答。

    【秦思意】:再说吧。

    简单洗漱了一番,秦思意便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他没有再去看钟情是否回复,而是极度倦怠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开始放空。

    秦师蕴与李峥的离婚案无非就在围绕着秦思意展开。

    倒不是说后者有多么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子,可仅凭秦老爷子留给秦思意的遗产,李峥就不可能轻易放手。

    对于秦师蕴来说,他或许是寄托,是希望。

    而对于李峥,秦思意则是他处心积虑多年,最终胜利的象征。

    少年的身上有着秦氏余晖中的最后一点傲慢,熠熠闪着光,铺洒在秦老爷子的遗嘱上。

    李峥太想要得到这些了,哪怕他早已吞下了几倍于秦氏的份额,哪怕墓碑后的老人再不可能对他露出鄙夷的眼神。

    但李峥始终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伏小做低,一再妥协。

    甚至秦思意被抱出产房时,他都没有资格凑近多看一眼,只尴尬地在一堆秦家的亲戚身后张了张嘴,然后就听见了秦老爷子欢欣又珍重地说到:“外公名字都帮你起好咯,叫秦思意。”

    城央的环境好,天还没亮便依稀从窗外传来了些鸟鸣。

    秦思意睡得浅,才听见叶片间几声细碎的轻响,转眼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花园里没有开灯,只有湖面上摇曳着映出难以描述的墨色似的光亮。

    他试着将窗户往外推了推,可惜只支开了一小道窄缝。

    岁末的寒风呼啸着涌入房间,夹杂着晨间单薄的雾气,刮在秦思意的脸上,生出一股幻觉似的痛感。

    他往后退了两步,那些风便拂过发梢,穿进衣领,凛冽又强势地将他的体温压了下去。

    对岸的平层里有灯光亮了起来,即便距离足够远,甚至秦思意也没有戴眼镜,可他莫名就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不适地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在一阵微弱的声响里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直到手机的屏幕又一次亮起,诡异且不合时宜地蹦出了‘李卓宇’三个字。

    【李卓宇】:爸爸让我问你,元旦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莫名的,秦思意的指尖便僵在了屏幕旁,他飞快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而后从衣帽间的角落里翻出了童年时落下的望远镜,赤着脚再度回到了窗前。

    不等窗帘顺着轨道匀速挪开,他一把就将那些垂坠的布料掀了起来。

    可对岸的高楼间哪还有先前的光亮。

    它们在将至的黎明里沉寂着,只从绵延的玻璃窗上映出荡漾着的漆黑波纹。

    秦思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带着惊惧与压抑,一下又一下漫出胸腔。

    他似乎在这个瞬间体会到了母亲的心情,一种始终被注视着的惶恐,以及无法预知的不安。

    【秦思意】:你在哪里?

    【李卓宇】:城央。

    【秦思意】:不许看我!

    【李卓宇】:什么?

    秦思意没有再继续回复对方的问题,他按下了锁屏,紧接着就将手机丢进了抽屉里。

    他能听见铃声还在房间里不断响起,催命似的不止不休。

    直到一缕微光穿过越过窗台,铺洒着落向地板,在跃上秦思意的脚背的同时,也终于令那恼人的声响戛然而止。

    他迟钝地转头朝窗外看去,一轮朝阳正从湖面上缓缓升起。

    紧绷的神经忽地就在浮动的光屑里断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颓然蹲在了地上。

    少年轻颤着双肩环住了自己,将那张脸埋在膝间的阴影里,末了于晦暗中悄然逸出一声叹息。

    相较于秦思意,钟情的圣诞节其实要好过许多。

    除了无聊,似乎也没有可以抱怨的内容。

    与前者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了b国的午后,钟情捧着手机一直等到了入夜,可屏幕上却始终静悄悄的。

    不止秦思意,任何人都没有想过要找他。

    他百无聊赖地在前厅与门廊之间走了一圈,将头顶的吊灯开了又灭,只差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熊孩子一样在地上滚着玩。

    屏幕是在某个灯光熄灭的瞬间亮起的,倏地在不远处的边几上投出一道光亮,将一旁的花瓶都照出了晃眼的色彩。

    不知怎么,钟情预感到了那不会是秦思意。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踱步过去,任影子在柱石与窗棂的遮蔽下忽隐忽现。

    若是此时有人正巧站在他的身边,那么对方或许就能察觉到钟情被倏忽放大的漠然。

    笼统却专注,像是需要多年沉浸才会有的傲慢姿态。

    手机里是父亲安排的助理发来的资料。

    近期的几场拍卖会给出的拍品里,只有一场列出了翻书杖。

    钟情原本并不心急,可在打开图片的瞬间,银雕包裹的琥珀杖体顿时就让他想到了秦思意那双映着月色的眼睛。

    泛着温润的夺目的水色,神态却仿佛缠着月光似的凉,泠泠朝钟情望过去,说不清更道不明,对方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意味。

    拍卖当天,钟情的父亲将最终的定价权彻底交到了钟情手上,举牌到了第十二次,加价便逐渐超出了钟情预先给出的底价。

    代理在电话里向他询问是否需要继续举牌。

    与前者曾经接触过的相同年龄的孩子不同,钟情的语气并没有幼稚的不服,或是难抑的雀跃。

    电话那头的少年自始至终都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笃定,沉静地给出肯定的答复,反倒叫经验老到的代理人莫名产生了一瞬恍惚,不再带上那种哄小孩似的语气,转而更为简练与专业地和钟情进行确认。

    或许是预见了未来的钟情将会是怎样的大人,在落槌的瞬间,代理人礼貌且恭谨地向电话的另一头说到:“恭喜您,钟先生。”

    事实上,钟情也是忐忑的,即便父亲并没有给他设限,但从竞价超出他的心理价位开始,钟情就在等待着手机屏幕的又一次亮起。

    他不敢说这究竟只是单纯的心虚又或包含着另一种期待,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那个装着翻书杖的黑色绒盒被交到了钟情手上,他的期望也并没有实现。

    他没有办法说自己的父亲不好,但相对的,他也同样无法将评价拉向更高的位置。

    盒子被打开时,钟情一眼就看见了被嵌在杖柄上的蓝宝石。整轮拍卖中,大多数的竞拍者应当都是为此而来,当然也会有少数人是因为欣赏它的历史背景。

    大约只有钟情并不十分在意。就像此刻,他只是随意地握住了雕刻精美的杖柄,几乎没再分出多余的目光,就将那颗蓝宝石掩在了手腕下方的位置。

    他将琥珀色的杖体对准了窗外的月亮,看着清冷的月色在其中映出澄黄的光彩,它们游移轻摇,好像秦思意看向他时的神情。

    迷蒙又璀璨,优柔却也带着肯定。

    钟情好喜欢,喜欢到指针越过12点的瞬间,他便已然产生了朝露的香气正环绕着自己的错觉。

    清晨的机场并不太过繁忙,秦思意过了安检,很快便又朝着休息室走去。

    在登上电梯之前,一个奇怪的念头迫使他调转了方向,回过头朝更远的候机厅行进。

    经过航班信息屏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抬眼的一瞬,李卓宇那略显陌生的面孔就出现在了休息室外的护栏边。

    对方往下看,恰好正撞上了秦思意上扬的视线。

    “秦思意。”楼下的少年读懂了对方无声的唇语。

    不知是否该用慌乱去形容秦思意此刻的心情,他出神地立在了原地,握着拉杆的右手却连骨节都在泛白。

    李卓宇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样踏上扶梯。

    对方只是倚在护栏上看着,用一种难以读懂的情绪,像是恍然,又像是惊诧。

    而假使此刻的秦思意能够听见几秒钟前李卓宇与同学的对话,那么他必然不会在这次对视中将自己放在更为被动的立场。

    他甚至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去漠视对方,而不是像此刻一样,怀着某种无法言明的畏惧。

    时间倒回几秒之前,李卓宇和身边的同学还在为论文的开题而争论不下。

    就在聊到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时,秦思意却突然出现了。

    少年舒朗又伶仃地站在机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之下,从指间乃至发梢都挂满了星点闪烁的晨光。

    李卓宇向来不认同克罗齐在某些方面的主张,却意外地在这一刻模糊地开始领会到对方所提出的‘以直觉为中心的非理性主义美学’。(注1)

    他在顷刻间回想起了母亲来到秦家老宅的夏天,那时的秦思意也是一样浸在散乱的光里,愤怒又压抑,偏偏就让李卓宇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进了脑海。

    “秦思意。”

    这一次,李卓宇轻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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