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云诀至百媚殿时,灵凰正在如意亭小憩,苏坎在她身侧执笔画着什么,天帝凑近了他才发觉,吃了一惊,忙收笔行礼。
“嘘。”他摆手示意苏坎退下,后者瞄了一眼还在睡眠中的灵凰,躬身退了下去。
至石桌前,他发现苏坎在画灵凰,红衣素面画出了大概,着实不算上乘,也没有画出凤凰花神的美貌。他手指停在画笔处片刻,指尖划过笔身,最终缓缓握住。
仰卧的花神红衣曳地,墨发于云霞百花中晕染,配的起冠王九天之名。
蘸墨,挥笔。
相似的人,相似的场景,令他自然想起许多年前,那时这三重天的主人,灵凰的母亲,亦是一位语无伦次的美人。
当年她一袭凤凰羽衣,艳压世间所有色彩,却玉骨天成,是他心底唯一的纯白。
是尔虞我诈的世间,唯一对他无所求的存在。
他却在得知预言后放任天后杀了她。
眼睁睁看她消散繁花之中,成为凤凰花的养料。
是他自欺欺人,以为补偿灵凰能得到原谅。
他停笔,绘卷中女子红衣斜卧,眉眼盈盈望着他,朱唇轻启,唤他:
阿诀。
“父君?”
大梦忽醒。
面前人同画中人容颜无二,可那眉梢山雾绵延不可捉摸,眼中深潭并无笑意,无一不在提醒他,眼前人非心上人,令爱已逝往昔难追。
“怎么不叫醒我?”
她起身行了一礼,墨发从雪白颈肩滑落,见轩辕云诀默然无应,便自顾自走至桌前。
画中人玉肌素面,巧笑莞尔,栩栩如生。
“父君画的,不是儿臣吧。”
他摩挲笔杆不答。
“莫非父君想母亲了,来儿臣这睹物思人?若被娘娘知道了如何是好?”
她用指尖蘸了朱砂,向画中人抹去,轩辕云诀挥笔阻止,花神的脸刚好遮在灵凰指腹下,仅差毫厘。
画笔抵在手腕处,施了力气。
“怎么,父君还打算留着不成?”
四目相对,他恍然发现那双眼睛像谁。
花神之子,显王相,与陛下相冲,呈覆灭之势。
他从花神腹中将掌心大小的男胎取出时便知道这孩子像谁,虽然虚弱不堪,金色的神息却顽强包裹全身,试图自救。
是他决然毁了亲身骨血的肉身,以凤凰花重塑女婴。
以为如此,便能逃过谶言。
如此,妄想重塑花神。
事与愿违,他成功重塑了□□,可皮囊之下,神识仙魂,依然是当初那个顽强的神子。
那个像极了自己的孩子。
他颓然放下手,眼睁睁看着指尖落下,覆去美人容颜。
“你为何,不像她。”
闻言灵凰微怔,随即笑退回长椅之上。
“像母亲什么?纯白无暇,乖顺可欺,还是像她一样被你所爱,无怨无悔,死无葬身?”
神息暴起,画卷惊飞,激荡的气流吹乱她墨发,在眼下留下一道红痕。
“你大可安心,寡人会让你长享盛世。”
“万物更迭,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父君不懂这个道理?”
画卷平息,未干的红色因方才的震动流淌,浓墨淡去,画中人五官隐约显现,赫然变了味道。
“儿臣是母亲留给父君的变数,也是唯一的遗物。”
轩辕云诀几乎是逃出的百媚殿。
云霞绯红,像极了灵凰的眸下花,又像极了她幼年肆意玩闹脸颊上的红晕。
生为天神,他一生都为了天族,与魔族苦战,求助祖龙,施恩人间,娶妻称帝…细想来,皆为职责。
唯有花神。
面对他时永恒的笑意温暖。
唤他阿诀。
仿佛他只是轩辕云诀。
她死时容颜尽毁,他不敢想象他矜娇的挚爱,那一刻何种痛苦万分,可天机残忍,他是天帝,三界之主,不得闪失。
回忆与现实交织,两张相似的容颜重叠,花神的脸终被取代,成为灵凰。
他突然心头滚火,猛烈咳嗽,吐出一口血,吓坏了随从的侍女。
“陛下!快传神医!”
他摆了摆手,血迹浓艳,他随意拂去。
三界至尊,许了天下苍生,便注定辜负红颜。
可若苟且偷安,泯然众生,怕是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痴心妄想双全,落得个杀人诛心的结局。
他回身,迷蒙烟霞深处,恍惚谁的身影飘然似幻,容颜温暖,他却只能戚戚回望,渐行渐远。
睚眦饕餮被困在了风帝的雾宫里。
饕餮饿到扒拉宫墙,生生将厚实的墙壁啃的坑坑洼洼。睚眦却气定神闲哼着不着边际的调子,仿佛置身事外。
“二哥,能不能想想法子,我快饿死了!我感觉我肚子都小了!”
他挪动庞大的身躯,伏在睚眦身侧,双眼无神,仿佛真的命悬一线。
神兵躲在浓雾深处偷袭,不见首尾,他们带的妖兵损失惨重。
“看见这墙没,把墙啃完,咱们就出去。”
“不吃!难吃死了!一股子神仙骚味,吃的想吐!”
睚眦一脚踹在他脸上,“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饕餮哀嚎,默默滚去墙角开啃,痛不欲生吞进腹中的那一刻,他无比想念霸下。霸下若是在,他那个精明的小脑瓜,一定能想到对策。
起码不会让他啃墙。
正想着,忽的屁股一湿,饕餮傻了两秒,惊叫站起,不知哪来的水已浸过了整座雾宫,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睚眦看向饕餮,饕餮也看向睚眦。
饕餮疯狂摇头,“二哥你相信我,我这几日滴水未沾,不是我尿的!”
“闭嘴,老子知道!”
转瞬水已经没过膝盖,睚眦勾唇,咧出个笑来,拎起银色的巨斧扛在肩头。
“老七,水里可是咱们的天下。”
视野在水下终于清晰,反倒是风帝训练的雾兵,慌乱中有不少露出了马脚。不消片刻,饕餮的身体也完全浸入水中,他们在高墙组成的道路中原地打转,处处碰壁,现在才发现一开始便被风帝引入了迷宫。
“老七,”嗜血的红光充斥了睚眦双眼,尖利的虎牙暴露唇瓣之间,三界驰名的恶龙,此刻脱下慵懒的皮,化为战场的噩梦。“你不是饿了吗。”
大水包裹了整座雾宫,从远处看,剔透莹润,像一颗漂浮半空的巨大琥珀,风帝也被困在水中,眼睁睁看着他要来的一千天兵如刀俎鱼肉,任人宰割。
究竟是谁,引水坏了他的计划。
忽有歌声传来,空灵悠然,却暗藏杀机,迷人心魂,风帝自乱兵中跃起,发现一处高墙之上,安坐的美貌鲛人。
蓝尾的鲛人也看到了他,干净的容颜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风平浪静的礁石上休憩的旅者,与这厮杀哀嚎毫不相干。
“何人在此放肆!”
风宛清行至鲛人面前,厉声。
后者置若罔闻,歌声扰乱天人心智,却对龙族没有影响。
他怒而上前,扼住了他纤长的脖子。
“你也是龙族?”
歌声止息,鲛人苍白的面色逐渐因窒息产生红晕,却依然倔强不语。
“找死!”
风宛清下了力气,男孩痛苦握住他的手臂,干净的双目望向他身后,竟露出一抹欢喜的笑意。
水域动荡,风宛清慌乱转身,迎面巨斧劈下,他放开男孩,堪堪施力挡住,被震开数米。
来人玄色单衣,利落敏捷,并不魁梧的身材轻易挥动那柄一人高的银斧,右眼下刺青在水中鲜活浮动,肆虐杀伐之气。
“二哥!”
执拗的鲛人此刻毫不吝啬露出笑靥,欢快叫道。
睚眦瞥见他颈间红色的手印,獠牙闪着寒光,致使他身侧水流都紊乱翻涌。
“果真是龙族援兵,好个祖龙,公然出手与天族作对,今日本君便替天行道,杀了你们这帮恶龙!”风宛清冷笑,双手皆有气流凝结,搅动水流,漩涡骤起,冲得螭吻一个趔趄。
“第一,别把我同这废物相提并论,第二,咱们俩的恩怨,别动不动扯上你族我族,怎么,贪生怕死,还得拉着天帝做靠山?”挥斧直迎风帝气刃,他笑讽:“若非你这一身皮囊五脏毫无价值,我早像生剥那玉麒麟一样,送你归西了!”
“你!狂妄小儿!”
“你那玉麒麟在我的地盘撒野,我当上头是谁呢,如今看来,不过是畜牲随主子,只会虚张声势~”
“好一个睚眦,看本君割了你的舌头!”
二人扭打成团,神力龙息飞溅,全然不顾他人死活。
螭吻被暗流冲飞,远远撞在一堵高墙上,生生怼出一股子血腥味,艰难起身后顾不上疼,仍坚持向睚眦游去。
“二哥!别打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收手吧!”
睚眦斗至正酣,怎可能听得进他的呼喊,无奈中望见饕餮,抓着一人的腰身吃得狼吞虎咽,满脸血渍,他强压恐惧,鼓起勇气凑过去,睚眦见着他,呲牙笑将,齿缝肉块粘连,骇得螭吻长尾打颤。
“七,七哥…”
“这水是你弄的?想不到你这废物还有几分用处。”他随手接过天兵投掷的□□,直接放入口中嚼碎吞了下去。
螭吻吃了一惊,竟能听到饕餮夸赞自己,心中不免小小得意了一番,冲淡了恐惧。
“七哥,你劝劝二哥收兵吧,如果天界向龙族宣战,大哥会和二哥决裂的!”
“囚牛?哼,”他抹了把嘴,血痕晕开,糊至耳畔,“有我在,二哥定能赢他!”
他扔出去的骨头落在跃跃欲上的天兵中,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
螭吻无语,早知向饕餮求助也无济于事。
今日他相助之事定不能传出去,否则坐实了龙族援助睚眦的罪名。
既然如此,在场天人见者有份,谁也别想活着走出他的水晶棺。
他深吸一口气,唱起歌来。
螭吻幼年常不顾囚牛反对,跟在睚眦身后,于身体娇弱的他而言,睚眦是无拘束的神明,是照进灰暗堡垒的光。
纵然总被嘲为废物,他依然死心塌地。
直到后来,螭吻发现,他是睚眦的灾星。
每每随睚眦出门,总因弱小受人挤兑,偏生睚眦护短,冲突因此而起。
最严重的一次,睚眦右眼险些失明,龙王请了神医医治,堪堪保住,留下了一道伤疤。
饕餮暴怒,亏得囚牛阻止才没把螭吻生吞活剥。
是了,若跟随的是众兄弟除他之外的任一人,睚眦都不会陷入险境。
弱小的飞蛾,竟妄图扑火。
虽然睚眦待他从未变过。
但终究失去了跟随的勇气。
他不能害死睚眦。
他先天有疾,不可能像兄弟们一样骁勇善战,只能待在最熟悉的水中,数年来,隐于囚牛荫下,担任引渡海亡灵的职务。
海洋性情暴虐,妖灵云集,也有残存的魔族,时常发生吞噬亡灵的事故,也偶有亡灵破坏规矩企图出逃。
螭吻咬牙坚持了数年,终归有所长进,龙九子之名有了一席之地,提及螭吻,人们会尊称一声海冥王。
而今,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帮到了睚眦。
不论结局如何,天帝若要讨伐,他定为睚眦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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